( 本章字数:4572)

  黑夜来临了。大师兄这两天请假回家了,只有我和刘来子两个人躺在柜台里的地板上。刘来子劝我趁黑夜跑走,我只说:"我是要走的,你先睡吧。"开始时,他为了伴着我还强制着不让自己睡去,可是由于一天的劳累,他不知不觉地还是睡着了。我翻来覆去,一桩一桩心事在我心里翻腾,我想我眼前再没有别的路好走了:仇人遇在一起,不是我弄死他,就是他害死我。弄死他!一定把他弄死!可是弄死他之后,我又上哪去呢?赵叔叔不在这里,以后和游击队、修竹哥断了线,我又去找他们呢?我找不到他们,他们也找不到我,怎么办?怎么办?不弄死他吗?他明天准要把我带回柳溪,也许不要带到柳溪,半路上就把我害死了。是的,只有一条路:杀死他,报了仇,跑出去再说。对,去砍死他!砍死他去!

  我轻轻爬了起来,去把我的小包裹拿来放在柜台里,然后悄悄地向厨房走去。这时月亮还没出来,到处一片昏黑。我来到厨房门口,推了推门,厨房的门锁上了。我走到窗子前,推推窗子,窗子没有关,便想从窗子跳进去。当我推开窗子向里一伸手时,一下子摸到了一盒火柴。这时我的心忽然动了一下,我的脸前突然亮起一堆大火,在火光中,我看见我妈大睁着眼睛看着我。啊,火!胡汉三,你用火烧死我妈,我也要用火烧死你!对,胡汉三喝醉了,睡得准像个死猪,放火烧他,他准跑不出来。

  我把火柴装在衣袋里,从柴堆上抱起一抱茅柴,蹑手蹑脚地到了西屋门前。屋里的灯已经熄灭了。我推推门,门是虚掩着的。我轻轻把门推开,走到屋里。胡汉三呼噜噜呼噜噜睡得像个死猪。我把茅柴轻轻放到了他睡的床底下,哧的一声划着了火柴,把茅柴点上,那茅柴一下子就燃烧起来了。我见火已着起,便忙出了西屋,回手把门关了。我一想,停会儿胡汉三被烧醒,向外跑怎么办?我把裤腰带解下来,把门环用腰带紧紧地绑牢。我暗暗骂着:"狗土豪,这回把你烧成灰!"这时屋里已经噼噼啪啪地烧得很旺了,我忙向前边柜台里走去。

  我回到柜台里,只觉得刚才自己办了一件非常顺心的事。我看看刘来子,见他睡得正香。我默默地向他说:"刘来子,我要和你分开了,我要走了!"我拿起柜台上我的小包裹,轻轻地拉开门闩,准备走出店门。可是我忽然一想:我放的火是不是烧起来了?胡汉三是不是烧死在里头了?我再看看去。提着小包裹,我又回到后院。

  我走到后院一看,嗬,西屋里劈里啪啦,烧得一个劲地响,火苗子顺着窗子往外舔,一股股浓烟突突地往上冒。我心里也像那燃烧的火一样,热腾腾的。我再听听屋里,似乎有个人在嚎叫,在拉门,那两扇门被拉得咯当当、咯当当乱响。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心想:你出不来,我用带子把门绑上了。就在这时,我忽听见东屋老板娘叫起来了:"哎呀,西屋起火了!"接着,我听见沈老板也叫了起来:"哎呀,起火了!快救火呀!"一会儿,他两口子全从屋里跑出来。这时我本想转身走开,但我一想,不怕,前边的门我已经开着了,什么时候想跑都可以跑掉,我倒要看看胡汉三有没有被烧死。我找了个黑影处躲了起来。

  沈老板跑出屋来,向他老婆说:"你找个铜盆来敲,快喊人起来!"这时他听见着火的屋里有人嚎叫和摇晃门的声音,便跑过去开门。他推了推门,推不开,向里喊着:"胡先生"没有人答应,却听到咕咚一声,似乎有人栽倒。沈老板后来摸到门环上有带子绑着,急忙把带子解开。他一推门,里面的火呼的一声冒了出来,他让火冲得一踉跄。可是他还是喊着:"胡先生"接着我见他向屋里地上一摸,从里边拖出一个人来,借着火光一看,拖出来的正是胡汉三。沈老板不住地喊着:"胡先生,胡先生"后来我听胡汉三哼了一声:"哎哟啊!"又断断续续地说:"抓住他抓!"我一听,胡汉三还能说话,心里气得直痒痒:还没烧死你个老坏蛋呀!这时老板娘拿个铜盆一个劲地敲,一些人也让喊起来了。我见再不走就坏了,连忙站起来,顺着墙根的黑影,到了前柜上,开开店门,撒腿就跑。

  跑啊跑啊,一气跑出了城。到了县城外面的大路上,我才喘了喘气,心想,你们一下子是追不上我的,我可以慢慢地走了。我走着走着,才想起,我向哪里走啊?回柳溪吗?当然不行;去找大爹吗?大爹被关在大牢里了;去找游击队吗?又不知游击队在哪儿。我想着想着,想到一个去处:延安!修竹哥不是告诉我说,我爹跟着毛主席在延安嘛!对,我上延安找我爹去。可是延安又在什么地方呢?这时四野静静的,弯弯的月亮也升出来了。我仰头向天上看看,转脸看见了北斗星。对啦,修竹哥说延安在北边,我就向北走去吧!天上的北斗星给我指着方向,我抖了抖精神,向北走去,向北

  我像一只出笼的鸟儿,展开翅膀向北飞去。从米店跑出来,我一夜没有停留,走啊,走啊,不停地走着。天上弯弯的月亮给我照着路,北斗星给我指着方向,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我自己的脚步声。碰着山我翻山,遇着河我过河,我只是方向不变,选择着向北的道路朝前走。

  我翻过一座山,觉得很累,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条小河边。我到小河里捧了两捧水喝了,在小河边坐下来休息。春天的夜晚,风微微地吹着,四下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这河里的水悠悠地流着。这时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感到无比的畅快,像是掀掉了压在身上的大石头一样。我耳边再也听不到那瘦女人哇啦哇啦的尖叫了,再也看不馋嘴的女娃露着黑牙咂冰糖块了,我再也不用去侍候那肥头胖脑的沈老板了,我再也不要站在柜台里看那把掺着砂子的米卖给穷人了总之,那一年多憋闷的生活和我告别了。远处,传来两声鸡叫。我想,天快要亮了,我得再多赶些路。于是提起包裹,我又向前走。

  天,慢慢地亮了。东方的天上出现了一片红霞,啊,多好看啊!我在米店里的时候,每天早晨起来就下门板,就扫地,就给他们打洗脸水,像这样好看的早霞我都没有时间看到。我停下来,站在一棵小树下,久久地望着东边的天上。早霞映在稻田里,嫩绿的稻秧上闪着一颗一颗透明的露水珠儿,多新鲜哟!一只什么鸟儿醒来了,从一棵树上飞下来,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又向天空中飞去。看到这一切,我更觉得跑出来是对的,那米店里有多憋气啊!

  又走了一程,我经过一个村庄。在村头的路旁,有一个卖饭的茅棚。我饿了,便走到茅棚里想买点饭吃。卖饭的是个老婆婆,我向她买了一碗饭。她问我:"你从哪里来呀?"我说:"从山里。"她又问:"你到哪里去?"我说:"走亲戚去。"她说:"你走了一夜路吧?"我感到一惊,忙问:"你怎么知道?"她说:"能看得出来,你身上的衣服全让露水打湿了,脚上的鞋也湿了,上面带着一层土,都结成了泥巴了。"我听了,心有点跳。我想,要是胡汉三布置人抓我,一下子不就认出来了吗?我不敢在饭棚里坐,忙大口把饭吃完,便走出饭棚。走出饭棚后,见外面没有一个人,我又回到茅棚问那个老婆婆:"这儿离县城有多远?"老婆婆说:"看你问哪一个县城喽,南边有一个,离这四十里,北边有一个,离这五十多里,你问的哪一个呀?"我说:"问北边的。"说罢,我走出饭棚,向北走去。

  我向北走着,心想,这里离县城才只有四十里,胡汉三要派人出来抓我,很快就会撵上我的,我不能在路上走,先要躲一躲。我见前边有一座山,便向那山前走去。

  拐了好几条路,走到了山脚下,一看这山很高大,便顺着山下的小路向山上爬去。我爬到了山顶上,喘吁吁的,但觉得这里很安稳。我坐在一块山石上,向四下里望去,只见四下里有树木,有竹子,青青绿绿,十分好看。这时太阳已升起来了,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十分舒服。这一年多来,我从没有像这样轻松过,于是放平了身体,枕着小包裹,呼呼地睡着了。

  我正睡着,忽被一块乱石滚动惊醒了。我连忙折身坐起来,就听山下面有人说话。我走到一个豁日,向下一看,见两个穿黄皮的保安队,押着饭棚里卖饭的老婆婆在山下搜寻,一边搜寻,一边问老婆婆:"是不是有个孩子爬这山上来了?"那老婆婆说:"我没见什么孩子呀!"一个穿黄皮的家伙说:"有人见他爬这山上来了!"老婆婆说:"我没见什么人往这山上爬。"另一个穿黄皮的家伙说:"算了,别往山上爬了,爬破了鞋,他们又不给买。"先说话的那个家伙说:"哎,只要能抓住那个小崽子,上头不是说要赏五十块现大洋吗?"老婆婆问:"为啥要抓一个孩子呀?"穿黄皮的家伙说:"他是一个共产党的儿子,还放火烧人哩!"老婆婆停住了脚,往山上看看,说:"我看不会躲在这山上,这山上也没有共产党呀!"那两个家伙不听她说,还是向上爬来,我忙轻轻地转过身,向另一个山头爬过去。我向另一个山头爬着,见山腰上有棵树,树叶十分稠密,便走到树下,纵身爬到了树上。树叶子密密丛丛,把我遮住,使我能看到外边,而外边的人却看不到我。隔了一会儿,我见那两个家伙爬到山头上来了。他们向四下里望了望,骂了几句,就又都下山去了。我在树上坐着,心想,胡汉三使的什么办法,也让这里的保安队来抓我呢?后来我想起来了,他们这些家伙全都是一伙的,他们全跟共产党作对,只要他们上司下个命令,他们就都会一起出动,况且还要赏给他们五十块现大洋哩!

  太阳偏西了,我才从树上下来。但是我不敢走下山去,怕还有保安队在山下候着捉我。可是我的肚子饿了,越挨下去,越饿得厉害。想在山上找点野果子吃,又找不到,饿得肠子咕噜咕噜地响。这时忽然想起我爹从腿中向外取子弹的事,记得他曾向我说:"硬是不怕痛,痛就会怕你,也就不觉得痛了。"我现在饿了,我不怕饿,看能怎么样!的确,我不再想饿的事,也就不觉得那么饿了。我不想饿,却想到了我爹,想到了红军。你们快些儿回来吧!这里的白狗子变成了黄狗子,到处行凶作恶;这里的田又让地主夺去了,这里的穷人买不到米吃;还有,胡汉三派人到处抓我,他们对红军的根芽是那么狠毒呀!我们这里的人多么盼望你们啊!这时天空中忽然有两声嘎嘎的雁叫,我抬头一看,一群大雁摆成人字形向北飞去。我听人说,雁会捎信。雁啊,雁啊,你能不能落一只下来,给我向延安带去一封信啊!

  太阳落下去了,山里起了灰蒙蒙的雾气。我从山上下来,选一条向北的路,大步地走去。

  我不停地走着,肚子也饿得特别厉害,但一想到我走到了延安就可以跟着毛主席闹革命,就可以见到我爹,就可以搬来红军报了仇,我的脚下又有劲了。走啊,走啊,我的脚底板上磨出血泡来了,我还是走。走啊,走啊,我的腿走酸了,我还是走。一直走到天亮,我走到一个县城的城外。天亮了,城外有一些卖吃食的。我走到一个卖粥的挑子前,先买了碗粥喝,又买了些烧饼和油条吃,一下子把我身上的钱全都用光了。我吃饱了,便想向人打听到延安去怎么走。我问卖粥的:"你知道延安在什么地方吗?怎么走法?"那人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又问另外两个人,那两人也说不知道。后来有一个人告诉我,叫我到城里做生意的人那里去打听。走到城门跟前,我想走进城去。城门口两个站岗的保安队用枪拦住了我。胡汉三难道也把信送到这里了吗?我正在疑惑,一个家伙问我:"你进城干什么?"我想了一下说:"上我二表叔家去。"另一个家伙指着我手中的小包裹说:"你手里提的什么?"我说:"是我穿的衣服。"他说:"打开看看。"我只好把包裹打开让他们看。他们翻来翻去,见没什么可拿的,就向我说:"进去吧!"这时我才放了心,知道这是一般检查,不是胡汉三那里布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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