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 本章字数:5803) |
我进到城里,见一些店铺才刚下门板,那些下门板的学徒,都和我差不多的年龄。我想,他们也不会知道去延安怎么走吧!果然,我问了两个,他们全说不知道。我走着走着,走到一个学校的门前,见一些学生正往学校里去。我想,学校的老师知道的事情多,他一定能告诉我延安在什么地方。于是我在学校门旁站下,想等一个老师过来。不多会儿,就见一个穿长衫的人挟着一本很厚的书向学校走来。我想这个人必定是老师,便走过去迎着他鞠了一躬,说:"先生,我问你个事。"那人说:"什么事?"我说:"你知道延安在什么地方吗?"那人惊奇地上下看了看我,又四下看了看,小声问我:"你问这干什么?"我说:"我就是问问。"那人说:"远哩,听说红军走了两万五千里!"我说:"要上那儿去,得怎么走?"那人又上下看了看我,说:"不好走,我也不知道。"这时从一旁又走过来一个穿长衫的人,他忙向我说:"以后别再向人问这个事。"说着,大步就向学校走去了. 那人走去了,我才知道我刚才办的事太冒失了。刚才我遇到的,大概是个好人,要是个坏人,再把我盘问起来,不就麻烦了吗?虽然我没问出来该怎么走,可是我已经知道延安离这多远了:两万五千里!啊,两万五千里,好远哟!我一天走五十里,十天走五百里,一百天才走五千里,这两万五千里,我要走五百天!好,就是五百天吧,我也一定要走到。 吃了两顿饭,把我身上的钱全吃光了,再向前走,我就得要着吃。好,就是要饭吃,我也一定要走到延安。 要了一天饭,又走了一天路,第二天下起雨来了。天一下雨,我就不好走了。这时正好来到一个村庄,见庄头有个牛棚,我就在牛棚里坐了下来。雨一个劲地下着,越下,天气就越冷。我打开小包裹,把我妈的夹袄拿出来穿在了身上。穿起妈妈的夹袄,不由得又想起爹临走那一夜向妈说的话:"要是工农民主政府还存在,要是能念书,就送他上列宁小学。"列宁小学我没能上,但是几年的磨练,我也学懂了不少道理。是谁逼我到这里来的呢?是胡汉三,是沈老板,还有警察局长那些白狗子!就是那个压迫我的阶级啊!爹,我要找你去,我要和你一起跟着毛主席打倒那个压迫我们的阶级!想到这里,我捏捏衣角,爹给我的那个红五星还缝在里边。摸到了红五星,我又有力量了。 这时外边雨小些了,我便想到村庄里去要点饭吃。我走进庄子里,在两家小户人家要了点剩饭吃了。后来,我走到一个高门楼前,刚往门口一站,还没张口,就听哧哼一声,蹿出一条大黑狗来。我吓了一跳,想要躲开,可是那狗已咬住了我的小腿。我用力一挣,腿让狗咬破了,向外流着血,裤子也让狗撕破了。我冒火了,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举起来就向狗头上砸去。那狗逃到一边去了。这时,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我抬头一看,见从门里走出一个人来。这人有四五十岁,胖胖的,黄黄的,头上戴着一顶缎子帽头,稀稀的眉毛,两只小眼睛,扁鼻头,阔嘴巴,留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黄胡子。我一看这人,就知他不是好东西,想不理他就走开。可是这个人问了我一句:"你是要饭的吗?"我没有回答。他又说:"你为啥要饭呀?"我说:"走路走饿了,没得吃。"他把我上下看了看,又说:"你家在哪里?"我对他忽然起了疑心,他问我这做什么?我含糊地说:"在山里。"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什么人。" "就你自己吗?""就我自己。" "你这准备上哪去?""不上哪去。" "啊,我给你找个吃饭的地方吧!" 我瞪大了眼,提防地看着他。他说:"你就留在我家吧!""干什么?" "给我放牛,做个零活儿,我管你饭吃。" 这下子我明白了,这家伙准是个地主,想让我在他家当长工。我瞪眼看看他,说:"我不。"转身就走开。这个家伙向我哼了一声,瞪着小眼在背后骂了我一句。 这时雨又下得大起来,我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又找不到,只好又往牛棚那里走。 我走到牛棚里,坐了下来。雨还是哗哗啦啦地下着。我坐下不久,忽听到有人踩着泥水,向这边走来。不一会儿,刚才那个要雇我的黄胖子,手中拿着一根棍子走进牛棚里来了。我坐在那里不动,翻眼看看他。他用棍子指着我说:"站起来!"我没有站,问他:"要做什么?"那家伙说:"你到底愿不愿在我家于活儿?"我心想:我还要去延安哩,留在你这做什么!便说:"我不。"他把棍子举起,在我脸前晃了晃,说:"快给我滚!"我说:"我在这里躲躲雨,碍你什么事?"他又拿棍子指了指,说:"这是我的牛棚,不许你蹲在里边!"我一听这牛棚是他的,也不再向他说什么,提起小包裹,顶着雨就走了出来。我听他在我背后还恶狠狠地说:"以后不许你再到这个庄来,再来,我把你的腿打断!" 我心里不服,偏要向庄里面走。他赶过来打了我一棍子,说:"不许你进庄,快滚!"我真恨极了,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稀泥,照着这家伙的脸上就打过去。也真巧,一把泥全打在这家伙的眼睛上,他"哎哟"了一声,用手去捂眼。我拿起他丢在地上的棍子,狠抽了他两下,拔腿就跑。 离庄子不远有座山,山上有个小庙,我一气跑上了山,到了小庙门口。小庙的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什么动静,我便走了进去。庙院子里有棵很粗很高的白果树,东边和西边的两间小屋全锁着,只有北边的屋门是开着的,我便走进了北屋。我进了北屋一看,见地上香灰、尘土很厚,一个高台上有一个金脸的神像,神台前也没有香火和蜡烛。我想,这地方一定很久没有人来了。我把长条石上的尘土吹了吹,打开小包裹,把我的一条薄被子铺在石上,脱下湿衣服,爬了上去躺着。由于疲乏,不知不觉,我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正当是半夜。我睁眼一看,到处一片漆黑,伸出手来,自己都看不见。山里起风了,风怒号着,呜——呜——像是从四面八方全往这个庙里刮。院中那棵白果树被刮得呼呼啦啦,像要连根拔起。这间小庙像是要被从山上刮下去一样。我感到十分冷,肚子里也很饿。湿衣服还没全晾干,我只好摸着黑,把包裹里的衣服全拿出来套在身上,用薄被子把身体裹起来,蜷缩在石台上。我希望自己能再睡过去,可是不论怎样合上眼,也总是睡不着。越是睡不着,就越觉得饿和冷,越是饿和冷,就越睡不着。夜,是那样的黑,又是那么长,我多么盼望着早一点天亮,早一点见到太阳啊! 外边的狂风终于息了。我等着等着,慢慢地天已经露出微光来了。我又忍了一阵子,见外边天已经大亮了。我伸直了腰,把身上的被子揭下,跳下石台,走到庙外,向东方一看,啊,太阳出来了! 太阳出来了,火红火红的,亮闪闪的,暖烘烘的。太阳光照到庙的西墙上,墙上隐隐约约的有几个字。我走到跟前细细地辨认了一下,原来是"打土豪,分田地"六个大字。这六个大字,虽然让雨水冲得模糊了,但是经太阳光一照,我还能清楚地认出来。见到这六个大字,我的身上不由"添了些劲,我想,这里也曾闹过革命,别看现在白狗子行时,有一天红军回来了,这里的土豪还是要打倒的,田还是要分给穷人的,革命还是要成功的! 想到这里,我回庙收拾好我的小包裹,便下山奔村庄走去,想要点东西吃再赶路。 我到了村庄,正赶上人家都在做饭。我还是,户人家门口去要,他们都可怜穷人。我要到两碗粥喝。到了村西头,正要出庄上路,这时从庄子里走出一个背着书包的十二三岁的学生。这个学生身上穿的都是些绸缎衣服,分头梳得光光的,看样子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他手里拿着一块米糕,一边吃一边走。当他走到我身后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冲着我说:"哎,小要饭的,你过来!"我没过去,瞪眼看了看他。他见我没过去,又说:"你过来呀,叫我一声爸爸,我给你这块糕吃。"这小子这样欺侮人,我心里直冒火,但不愿再惹事,就不理他,把脸转了过去。他见我不理他,走到我面前来,把糕丢在我的脚前,唤着:"吧儿,吧儿!"他把我当做狗呢,我再也忍不住了,飞起一脚把他那块臭糕踢出了丈把远。他见我踢了他的糕,立刻拧眉竖眼,大声嚷叫:"赔我,赔我的糕!" "赔你!赔你两块发糕!"我狠狠地照他的脸上"啪!啪!"两巴掌。真解恨呀,顿时,他的脸上出现五个红手指印子。 "快来人呀!这个要饭的打我了!"他扯住我嗷嗷地嚎了起来。我见他放赖,怕他缠住我走不了,便用力一甩,把他掼倒在地上。这小子真够坏的,他倒在了地上,又抱住了我的腿,还是嗷嗷地叫,我使劲踢他,他怎么也不撒手。 这小子一嚎叫,从各家走出一些人来。一个老婆婆走过来向我说:"哎呀,你怎么惹了这个祸乱星呀!快跑,要是他老子出来,就没有你好果子吃了。"另一个中年人也说:"咳,他是保长的儿子,什么坏事都做得,你怎么敢打他!"说着,他拉着那地上的孩子,想让我脱身跑开。正在这时,忽然有人大喊着向这边走来。我一听这声音很熟,抬头一看,正是那个让我拿泥糊了眼的黄胖子。这时倒在地上的孩子也看见他了,没命地喊:"爸爸,快来呀!" 黄胖子抓住我的肩头,拖着我便往庄里拉。我知道和这种人是没有理可说的,便闭着嘴,一声不吭。这时围着很多人看。刚才那个拉架的老婆婆,走到黄胖子跟前说:"保长,饶了这孩子吧,他不懂事。"黄胖子把眼一瞪说:"我饶不了他,你看我不剥他的皮!"后来那个孩子又叫来两个狗腿子,把我倒剪着两手绑了起来。我踢他们,大声和他们吵,可是怎么也无法挣脱了。我有点后悔刚才和那个地主崽子认了真,因为这耽误了我的走路,使我不能早一天到延安。可是那口气又叫人怎么憋得了呀! 他们把我带到那高门楼的院子里。院子里有棵大槐树,我被吊在了槐树上。我见黄胖子从墙根摸起一条竹扁担,便怒声责问:"你凭什么打我?"胖子没有回答,照我身上就打;刚才让我打倒在地上的那崽子,也拿了根竹鞭出来,没头没脸地抽我。开始的时候,我还觉着痛,后来就觉得浑身让他们打麻木了。到最后,我连知觉也没有了,活活地被他们打死过去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痒。我想翻个身,可是翻不动,浑身的骨架像是散开了一样。我心里发热,嗓子渴得厉害,很想喝口水。我想睁开眼,可是眼皮特别重,睁了几次也没睁开。我一急,用力地动了动身子,这时我听到耳边有个人说:"活了,活了!"我觉得嘴唇边有个水碗,便迷迷糊糊地喝了两口。喝下了水,我觉得有了点劲,使劲把眼睁开,一看,呀,我这是在哪里啦?原来我是躺在一个河滩上,我身旁蹲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公公,他正拿水喂我。 "你这孩儿还算命大,没有被打死。"公公一边喂水,一边说。我吃力地问了声:"公公,这是" "这是双岔河。"公公说,"你让武保长打了一顿,把你扔在这河滩上。我路过这里,见你还有气,怕有野狗来把你糟蹋了,在这里守了你老半天了。" "谢谢你"我想起挨打的事情来了,觉得浑身像火烧一样痛。我想看看我的小包裹还在不在,便扭头左右看了看。 公公说:"你找什么?"我说:"我的包裹。"公公说:"包裹早让武保长留下了。" 我看看我身上,就剩下一套衣服,罩在外面的我妈那件夹袄,好几个地方都让他们打烂了。我摸摸衣角,我爹留给我的那个红五星,还缝在那里。我问:"这个武保长,是" "他是这里的财主,叫武玉堂,有一百多亩田,还当个保长,有钱有势。"我想,我离开一个胡汉三,又碰上一个"胡汉三",天下的土豪地主,全是一个样啊!我扶着老公公想站起来,可是怎么也站不起来。老公公说:"你莫动,浑身都让打烂了。" 我说:"公公,我得走呀!"老公公问:"你上哪里去?"我想老公公一定是个好人,便说:"上延安。" "上延安?"老公公四下看了看,"你上那去干什么?""找我爹去。" 老公公长长地抽了气,"啊"了一声,轻轻地说:"远啊!" 我忙问:"公公,你知道延安在什么地方吗?"公公摇摇头。我又问:"到底有多远?" 公公还是说:"远啊!" 我说:"再远,我也得去。" 公公说:"你走不了啦,你看看你的腿。" 我抽动了一下腿,腿像是两根直木头,不能打弯。 "让打坏了!"老公公一边说,一边把我的腿搬动了一下。 我一见腿让打坏了,不由得发起急来:要是不能走,我怎么到延安去啊!我怎么能见到我爹,见到红军啊!我急得两只手在河滩上乱抓。后来老公公叹息了一声,说:"你先跟我去吧!"我问:"公公,你住在哪里?" "在姚池。"公公说,"离这里还有十多里路。" 眼前我是十多步也走不动的了。我正在想着该怎么办,公公说"走吧,我背着你。"说着,他就蹲下身子把我背了起来。我感激得止不住流下了泪水,连连地说:"公公,公公,你真好!我永远也忘不了你。" 公公说:"哎,我和你一样,我家里也有人在延安。"\八 公公背着我,我一路上和他拉叙起来。"公公你姓啥?" "姓姚。" "你家什么人在延安?""我儿子。" "他叫什么名字?""叫姚海泉。" "他什么时候去的?""整整十年了。" 无怪老公公像亲人一样收留我,原来他家也有人当红军。这时我想起小时候学的一支歌: 巴根草啊,根连着根,天下穷人啊,心连着心;十个指头啊,肉连着肉,阶级兄弟啊,情义深。"我们全是一根藤藤上的瓜儿。"公公说,"红军不回来,我们还得要吃 些苦。"我问姚公公:"你知道红军什么时候能回来吗?"姚公公说:"我也说不准,但总有那么一天。" 天傍黑的时候,公公把我背到他家里。他把我放在屋里,见屋里没有人,便向屋后喊:"小红妈妈,你来。"一会儿,进来一个老妈妈。她见了我,一愣,问:"这是谁呀?"我说:"我姓潘,叫潘震山。" 老妈妈问:"你是从哪儿来的?"姚公公说:"我在路上拣的。" 老妈妈见我一身伤,问:"这身上是怎么的?" 姚公公说:"让武保长打的,快弄点水给他洗洗。" 老妈妈向屋后喊了声:"小红!"一会儿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娃,老妈妈向她说:"你快烧点开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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