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章字数:4925)

  在烧水的工夫,姚公公向我们屋里三个人都作了交代。他说:"往后,震山就留在我们这儿啦。有人问起"他向老妈妈说:"就说是你妹妹的孩子。"又向我说:"你往后就管她叫大姨,管我叫姨父。"他又指指那烧火的女娃说:"她叫小红,是我娃,你们两个就算姨兄妹。"那女娃一边烧着火,一边看着我笑了笑。我心中十分感激姚公公,可是我想,我不能长久留在这里,伤一好,我还要上延安去的。我就说:"伤好了,我就走。""你这样胡乱走是不对的。"姚公公向我说,"应该依靠组织。"一路上,我已经把我从宋大爹那里出来、到米店学徒的经过向姚公公说了,他对我的事情很清楚。他说:"你应该想办法找到你赵叔叔,找到吴书记。"我说:"我都找不到呀!"姚公公说:"你先留下来,我帮你找。"姚妈妈也说:"你留下吧!"虽然这里不是红军、游击队,也不是宋大爹的家,可是我到了这里,就像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我是又见到亲人了。就这样,我就在这里留了下来。

  我住在姚公公家里,和在米店里完全不一样了。不但头顶上减去了那个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东西,在生活上也增添了很多温暖。我管姚公公叫姨父,管姚妈妈叫大姨,管小红叫妹妹,我们有着共同的希望,共同的感情,我完全是他们家中的一个人了。

  我右腿被打得特别重,有一个地方化脓了,养了两个多月还没好。我很着急,心想,要是腿不好怎么走那二万五千里路啊!这样,我更恨黄胖子那帮家伙。一天,外边下着雨,我们一家四口人围坐在小屋里。我指着腿上的伤说:"我在柳溪,胡汉三打我;到米店,沈老板打我;跑到了双岔河,黄胖子又打我。他们凭什么"

  大姨说:"仗着他们有钱、有势啊!"

  姨父说:"还仗着他们手里有枪,有保安团,有警察局"

  大姨说:"是啊,官府衙门全和他们一个鼻孔喘气,印把子在他们手里啊!"

  可不是吗,要是我们工农民主政府还在,要是红军还没走,那天下该是什么样子啊。十年前,他胡汉三、黄胖子只能像条狗一样,被用绳子绑起来,戴着高帽子游乡!可这会儿,他们全像凶神恶狼一样。这时我又想起了列宁小学课本上的话:

  工农,工农,工农不能忘,手中没有枪,永远做羔羊。要翻身,要解放,

  快快来武装!

  我把这段话,向姨父三个人念了出来。姨父说:"穷人翻身解放那一天一定会来的。"他看着外边的细雨,轻轻地唱着一个歌儿:

  北斗星,亮晶晶,三湾来了毛泽东,带来武装工农兵,井冈山,一片红。姨父唱着,脸上焕发着兴奋的神采,他说:"有我们的毛主席,有毛主

  席领导的工农子弟兵,不但井冈山将来还要红,整个中国也都要红的。"姨父能讲很多动人的革命故事,而且能讲很多革命道理。听了他的话,使我更加明白:我要去延安,我要找游击队,不只是为了替妈妈报仇,而是要去革命。革命,就是要打倒日本侵略者那样的帝国主义者,打倒那些

  大大小小的和胡汉三一样的国民党、地主、买办资产阶级。革命,就是要给无产阶级打天下,夺取政权!这样,我也明白我过去的某些行为,多是些孩子的简单的做法,比如放火烧胡汉三,这是出于我对敌人的仇恨,但这还是为了个人报仇。靠一个人是不能打倒阶级敌人的。只有参加革命队伍,在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才能打倒阶级敌人,夺取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道理知道得多了,我更急切地盼望能早一天参加到革命队伍里去,做一个武装起来的革命战士。

  到了这年秋天,听城里来的人说,日本鬼子投降了,抗日胜利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都十分高兴。我向姨父说:"我爹和海泉大哥,还有红军就要回来了,他们是北上抗日的,日本鬼子投降,他们一定会回来了。"姨父说:"他们要回来,国民党那群白狗子就怕不让哟!"

  我说:"不让就打嘛,能打败日本鬼子,还不能打败他们!"

  姨父说:"再等等看吧!"为了找到赵叔叔,姨父到我们那个县城去了一趟,没有见到赵叔叔。他在城里听人们说,破坏抗日的国民党军队从后方跑过来,抢着要接受日本鬼子投降,共产党八路军要保卫抗日的胜利果实,不许国民党抢着接收,说不定要打了起来。还听说,共产党山上的游击队也下来了。我一听这个消息,再也不愿等了,就向姨父说:"我回柳溪去。胡汉三是汉奸,修竹哥的游击队一定会下山来抓他,我回柳溪,说不定能碰上游击队。"姨父同意我的意见,并且要和我一同去。

  姚池离我们县城九十多里,从县城到柳溪还有三十多里,一共是一百多里路。我和姨父一共走了两天,傍晚的时候,走到了茂岗的庄头上。姨父向我说:"你莫要一头闯到柳溪去,先到茂岗,找熟人问一下,问清楚了再去。"我说:"好。"便和姨父一起走进了茂岗。

  我和姨父走到过去宋大爹和我一起住过的地方,一看,那房子已烧掉了,只剩下几堵倒塌的墙壁。我看着倒塌的房子发愣。

  忽然,吱呀一声门响,从后边的房子里走出一个老婆婆来。她向我看了看,我也看着她。她走近我说:"你是冬子吗?"我说:"是呀,你是刘三妈?"她高兴地流下眼泪,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哎,我是。冬子,你长得这么高了。这些年你都跑哪去了?"我没有答,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问:"宋大爹回来了吗?这房子是谁烧的?"三妈说:"不是一句话可以说完的,你快到我家来吧!"我们到了刘三妈家里。我向她说,姚公公救过我的命,现在是我的姨父。刘三妈拿茶给我们喝了,我又问她:"宋大爹来了没有?"三妈说:"去年就回来了。"我忙问:"他现在在哪里?""唉!"三妈叹了气说,"他回来还不到一个月,胡汉三就带了一队人来到茂岗,声声说是你放火烧了他,要找宋大爹把你交出来。"我想,这一定是我放火之后,胡汉三跑来找过我了。我又问:"胡汉三找到大爹了吗?"三妈说:"你大爹也是从后墙翻到我院子来,胡汉三没有找到他。"一听大爹没被捉去,我很高兴,又问:"以后呢?""以后,胡汉三没有找到你大爹,就放火把他的房子烧了。"我说:"大爹呢?"三妈说:"他说要出去找你,第二天就出去了,自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三妈说完,叹息一声。我想起大爹那年为了救我,和胡汉三斗争的那个情景,心里不禁肃然起敬。大爹啊,你为红军的后代坐过大牢,你为我担过不少的心,如今你又到外边去找我,大爹啊,我多么想见到你啊!我们三个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后来还是姨父问三妈:"日本鬼子投降以后,胡汉三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刘三妈生气地说,"还不是那个老样子!他儿子是"中央军",也不知是从哪里跑回来了。胡汉三把他的一百多人也交给他儿子改编成了"中央军",他自己又当起老太爷来了。"我说:"他是汉奸,没有把他抓起来吗?"三妈说:"谁抓他,他还要抓人哩!"

  我说:"山上的游击队没下来吗?"

  "游击队?"三妈脸上露出笑容,"他们来过的。""现在在哪儿?"我急切地问。

  "又走了。"三妈说,"那天晚上他们路过这儿的,吴书记还召集人说了一阵子话,说是要到西边靠铁路的一个什么地方去。"

  我看看姨父,姨父说:"总算打听到点消息了,咱们再上山里去看看吧!"

  刘三妈留我和姨父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吃了饭,我和姨父上了老山。老山,我自己曾经去过一次,隐约地还记得路。为了怕回来时迷了路,我还是在走过的路边插上一根小竹竿。到了中午的时候,我找到过去游击队停留的地方。我曾经和修竹哥、陈钧叔叔、游击队员在下面坐过的那棵大树让人伐走了,只留下一个大树墩。我曾经睡过的那个山洞还在,可是里面空空的。四下里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姨父问我:"这就是游击队住过的地方吗?"我说:"是的。"后来我在一块岩石上发现凿着"中国共产党万岁"几个字,指着给姨父看。姨父看看岩石上的字,又用手摸了摸,然后爬到一块高石上四下看了看,走下来对我说:"这里最近没有人走过,地上的鸟粪很多。"我心里急了,不由得说:"游击队那么难找呀!"姨父说:"是啊,如果那么好找,白狗子不就容易找到他们了吗?"我说:"我们下山吧!"姨父说:"再坐会儿。"我见姨父对这周围很留恋,便问:"姨父,你也很想见到游击队吗?"

  "是啊,"姨父说,"那是亲人嘛!跑这一百多里路,就是为了能早些见到他们。"

  我又问:"你也很想海泉大哥吧?"

  "想啊!你想你爹,我当然也想我儿。"姨父上下看看我说,"他那时跟红军去长征,也就是比你高半头,才只有十八岁哩!现在,把日本鬼子打败了,他们该回来打白狗子了。"

  虽然这一次没有找到游击队,但是我并不失望。我和姨父一起顺着插有竹竿的山路,走下山来。

  从茂岗往回走,一边走,姨父一边向我说:"你看,汉奸和"中央军"好像一个妈生的,一见了面,就成了一家人。"我说:"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嘛,胡汉三当汉奸,他儿子当"中央军",见了面,自然是一家。"姨父说:"他们滚到一起去了,往后,我们还要吃苦哩!"

  果然,正像老百姓说的那样:"遭殃军、刮民党,又是夺来又是抢!"人们把国民党反动派叫做"刮民党",因为他们就会从老百姓身上刮肉。人们又把国民党反对派的什么"中央军"叫做"遭殃军",因为自从这些军队来了之后,又要捐又要粮,人民全遭了殃,日子简直没法过。

  一天,我和小红妹妹打柴回来,走到家门口,见门口站着两个扛枪的遭殃军。甲长堵着门站着,屋里还有一个挎短枪的遭殃军,正和姨父争吵着。姨父说:"昨天刚拿了我的钱,怎么今天又来要呀?"那个挎短枪的家伙说:"昨天拿的是欢迎费,今天拿的是慰劳费。"姨父问:"欢迎谁?慰劳谁呀?"挎短枪的家伙说:"慰劳我们呀!"

  "你们?"姨父上下打量着那个家伙。甲长跟着补充一句说:"对,慰劳国军,他们劳苦功高。"

  "什么功劳?"姨父瞪眼看看甲长。甲长答不上来,看看那个挎短枪的家伙。那家伙把眼一瞪说:"你少废话,拿钱来!"

  姨父说:"钱让你们要光了,我没得钱拿。"

  "没得钱拿?"那家伙把短枪拿在手里,"没有钱,给米也行。""我也没有米。"姨父说,"连吃都没得吃哩!"

  "你个老东西,想抗捐不交吗?"那个家伙把枪口对着姨父。这时甲长走到外边,在一个扛枪的家伙耳边嘀咕了几句,这个家伙走进屋去,向那个挎短枪的说:"报告排副,这老头的儿子在外边当共产党,是个赤属。""啊!"叫排副的家伙把小眼瞪得溜圆,"无怪你敢跟我顶嘴,原来你家有当八路的!我说,你放明白点,快把钱交了,要不,我可要把你抓

  姨父说:"你爱怎样就怎样,反正我没有钱,也没有米。"

  那排副举起手来,照姨父脸上就是一巴掌,回身向那两个扛长枪的家伙说:"到屋里搜!"那两个扛长枪的遭殃军一头钻进屋里,立刻翻坛倒罐地闹腾起来。

  "你们这是什么军队,怎么抢老百姓?"姨父愤怒地要推开那两个遭殃军,一个家伙举起枪托,一下子把姨父打坐在地上。

  我心里像火燎的一样,拿起砍柴刀就向屋里去。小红妹妹怕我闯祸,一把拉住我。姨父这时也看见我了,他瞪眼看了我一下,说:"让他们抢吧!"这时一个家伙找到了半淘箩米,高兴地叫了起来,不由分说,连淘箩带米一起端着走去了。

  我气得两手直打颤,姨父气得脸发青,小红妹妹把眼泪都气出来了。姨父咬咬牙说:"这一帮狗东西,不把他们除掉,我们就没有好日子过。"的确,自从刮民党、遭殃军来了之后,我们的日子更加不好过了。他们说我们是赤属,看我们是眼中钉,对待我们特别狠毒,明里暗里想着法子害我们。姨父暗下里到处打听共产党和红军的消息。这时我们知道,过去的红军,后来改叫八路军、新四军,现在叫解放军,过去只有几万人,现在有一百多万人,全国到处都有他们。有人说,解放军和国民党的军队在北边打仗。我们听到红军比以前人也多了,枪也多了,根据地也大了,都非常高兴,可是就是见不到他们。我要走着到北方去找解放军,姨父不同意,他说要等找到组织之后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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