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章字数:5446)

   尽管千花子的父亲出生在这海滨的小镇上,但两三年前他们家已经举家搬迁到了东京。如今,这世代相传的房屋只是被当作别墅在使用。千花子也是在读到高年级时随父母转学到东京的小学的。那所小学决定在暑假时举办海滨夏令营,便拜托千花子的父亲在他故乡的小镇上物色了一栋相当不错的房子。
   因此,海滨夏令营的孩子们全都是与千花子同一所学校的学生,但来的尽是高年级的有识男生,全然见不着女生的踪影。到去年为止,千花子每个暑假都是和男孩子们打成一片在海边尽情玩耍,以致于引来了不少人羡慕的目光。可今年她已升入了女子中学,所以,那些少年全都是千花子以前小学的学弟了,无论千花子的嘴唇多么像刚刚吮吸过母亲的乳计一般娇媚可爱,但她毕竟是那些少年的学姐,因此尽可以大耍威风。
   在东京那所用钢筋混凝土新近建成的小学里,上课时用的也是一种新式的电铃,而在海滨夏令营里,用的却是那种过去由勤杂工一边在走廊上走过一边摇晃得“叮(口当)”作响的老式摇铃。即使是要把那些与波涛嬉戏着的男孩召集到陆地上,也靠的是摇响铃声。所以,每个人都争着把摇铃带到海边去,有时候甚至互不相让,发生争端,怪不得千花子要摆出一副大姐大的架式发号施令,想来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
   为了便于老师进行监督和看护,不让那些精力过剩的男孩独自游向深水区域,或是万一溺水时,能够让人一目了然,每个少年的头顶上都佩戴着清一色的红帽子。
   “瞧,那帽子和地藏菩萨的围嘴儿用的是同一种布料呢。”千花子向行雄打趣道。
   “什么地藏菩萨,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千花子真是个乡巴佬!”
   “你真可笑,要知道,即使在东京,地藏菩萨也多的是呢。哪有说自己不知道地藏菩萨来耀武扬威的。还是让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吧。”
   行雄正在用沙子堆砌一匹比实物还大的马,听千花子那么一说,顾不得浑身沾满了砂粒,霍地站起身来说道:
   “好的,那就走吧。”
   “不久前行雄的脚掌受了伤,对不对?”
   “是啊,那是和伙伴们比赛看谁第一个爬上跳台时受的伤,早晨我们起得可早哪,5点钟就爬了起来。谁要是睡懒觉的话,那个做饭的大娘就会在你的耳边把铃摇得噹啷噹啷直响。这样一来,没有哪一个不是飞身起床的,然后立即跑到海边锻炼,而这时,四处的公鸡刚开始打鸣哪,每次从千花子的家旁边通过时,看见那扇门总是关着的,所以,我们都笑着说:‘千花子真是个懒虫!"这些你都不知道吧?”
   “你撒谎!”
   “才不是哪。到了海边后,我们开始做体操,还能看见白色的海鸟在眼前飞来飞去,而朝阳正是从那儿的海岬上冉冉升起的。”
   “其实,地藏菩萨正是在那海岬的岩石下面呢。”
   “我们一做完体操,就在沙滩上画上一条起跑线,看谁第一个从那儿跑到跳台上去。获胜的人连声高呼着‘万岁",举起双手一下子跳进水中。大家每人跳完一次后便回夏令营里吃早饭,然后一直学习到下午1点。当我们从海滩上撤离时,更衣场的旗子才刚刚竖起呢。”
   “你脚上的伤现在没事了呢?”
   “嗯。当时,一只贝壳扎在了我的脚掌上,痛得我忍不住大声叫道:‘哎哟,疼死我了,我的老爸!"”
   “于是,你这个撒娇的孩子就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是吧?”
   “你说什么蠢话呀!其实,‘老爸"这个词是在不知不觉之间脱口而出的,并不是有意识说的,可谁知竟从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行雄,不要紧的,让老爸来给你擦点药吧。"这声音确实吓了我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武田老师。他把药品和绷带都带到了海边来,真是个好老师。”
   “是呀。记得那还是在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去远足旅行,看见小河的对岸开满了漂亮的鲜花,我们都好想要,于是,老师马上趟过小河给我们摘了过来。在回家的电车上,我笑着说道:‘哇,老师的手真脏啊!"老师回答道:‘刚才帮你们摘花时把手弄脏了。因为泥土钻进了指甲里,怎么洗都洗不掉了呢。"听老师那么一说,我还帮他清理了手指甲的污垢哪。或许武田老师已经把这事忘了吧。”
   “不,老师肯定还记得,他常常如数家珍地给我们讲起那些毕业生的趣事呢。”
   “真是个好老师。”
   “嗯。老师亲自给我缠上了绷带,让我好感激。于是我对老师说道:‘老爸,谢谢你。"从那以后大家都把老师叫作‘老爸"了。”
   “是吗?真是有趣。在女子学校里,怎么也不可能把老师叫作‘老爸"的。”
   “我还给东京的父亲写了信,说我们大伙儿都把武田老师叫‘老爸"呢。”
   “经‘老爸"治疗之后,伤口马上就好了吗?如果是现在还疼的话,你不妨去求求地藏菩萨。当刺儿扎进了手心里的时候,如果就用那只手摸摸地藏菩萨的脑袋,扎进手心的刺儿就会自动脱落下来的。”
   “可我受伤的部位是脚掌哪。如果把脚抬起来放在地藏菩萨的头顶上,难道不会受到惩罚吗?就连让老师摸了摸我的脚,我也觉得过意不去呢。”
   “那就算了吧。反正你不是已经彻底好了吗?”
   两个人身着泳装,沿着两旁生长着松树的海滨道路向前走着。或许是因为茅绸的鸣叫越发刺耳的缘故吧,好一阵子他们俩都一声不吭地踯躅着。突然间千花子一下子拽住行雄的帽檐说道:
   “你干吗老是心不在焉地朝天上东张西望?其实,你无论如何也捉不到它的。”
   “你是说鸽子吗?”
   “什么呀?你不是一心想抓住茅蜩吗?”
   “才不是呢。我只是在想:天上会不会有鸽子在飞呢?”
   “那个小演员的鸽子吗?”
   “唔。前阵子我去看了他们剧团的巡街表演。演员们全都坐在人力车上,而在最前面敲大鼓的,就是那个致开场白的演员。每到一处,他都叫大家肃静,宣布表演现在开始,而那个小女孩则坐在第四辆车上,我一眼便看见她的膝盖上站着一只鸽子,我连声嚷嚷着‘啊,鸽子,鸽子",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结果把鸽子吓得一下子振动着翅膀飞了起来,但却只是在女孩儿的上空盘旋着,过了很久才停在了她的肩膀上。那情景真是可爱极了,怪不得大家的视线全都聚集在了那个女孩身上。她害臊地打开了太阳伞,索性把自个儿的整个脸都遮了起来,这时,一个满脸凶相的女人从前面的车子上回过头来,用可怕的眼神盯住她,那女孩子被吓得蜷缩起身体,重新把太阳伞又收了起来,而她的脸上早已是一片鲜红,她干脆把头埋得低低的,并且再也没有抬起来过。看得出来,她是个胆怯的女孩子。”
   “行雄不是也一直跟在后面看热闹吗?”
   “那女孩学也不上,小小的年纪就被人带着到处耍杂耍,说来也真是可怜,她的脸上还涂着一层白粉哪。”
   “因为是演员呗,所以也就无可奈何呀。”
   “她就像一个漂亮的偶人,连眼睑上也抹着胭脂,还不时地眨巴着那双梦幻般的眼睛。想必是泪水滞留在了眼眶里吧,可要是让泪水痛痛快快地流了出来,恐怕又免不了挨骂受训的,所以才一直强忍住心中的悲哀吧。”
   (哇,行雄这样一个男孩子居然还拥有一颗如此体贴人的好心肠!)
   千花子有些惊诧地凝眸注视着行雄的脸,脑海里却倏然掠过了清水的面影。她暗自思忖到:当清水试图向自己吐露内心的烦恼时,要是自己能够更耐心更热情地倾听她的心声,就好了。她的眼前又浮现出清水凄凉伶什的身影。
   既然行雄对那女孩的关切是如此的细致入微,那么,毋庸置疑,那鸽子少女的面影肯定早已深深地镌刻在行雄的心坎里,想到这儿,千花子更是觉得行雄平添了几分可爱。
   “于是,行雄便和那个女孩交上了朋友,对吧?”
   “嗯,镇上的旅店里早已住满了前来洗海水浴的游客,所以,他们剧团的人只得全都住在剧院的后台上,那儿就像是一间储藏室,女孩竟然连床蚊帐也没有。我问她想不想去海边。她说会挨骂的,因为一旦皮肤晒黑了,上舞台时就不好办了。真是愚蠢。”
   “要是你和那女孩过多地泡在一起,没准也会遭老师的一顿训斥吧。”
   “嗯。鸽子就那么一直守着她,寸步不离。于是我暗自寻思着:她肯定是在舞台上使唤鸽子的。谁知她告诉我,她是在一出描写断母虐待继子的戏中扮演继子。据说女人喜欢哭,尽管如此,为什么要上演那种讨厌的戏呢?看完那出戏的人都那么说道。其中有一段戏是那女孩在舞台上当小保姆,替别人照看婴儿。只见她背着一个真的婴儿出场了,可谁知就在这时候,那婴儿流了一泡尿。”
   “哇,是在舞台上吗?”
   “对,就是在女孩的背上。尿湿透了她身上的衣服,冰凉冰凉的,还吧嗬吧嗒地滴在了舞台上,看戏的人一下子哄堂大笑起来,而那女孩却伤心地哭了,结果整出戏变得一塌糊涂。事后,那女孩被毒打了一顿。据说她打着赤脚从后台上跑了出来。”
   “真可怜啊。可是,不管你怎么同情她,不都无济于事吗?”
   “是吗?可我觉得并不尽然。”
   他们俩款款走出了松树的林荫大道,沿着海岸的岩石,在通往海岬的捷径上奋力攀登。海面上的船帆在夕阳的余辉中宛若白金一般闪闪发光。
   “要是能搭乘那样的帆船逃走的话该多好啊!鸽子不是幸福的使者吗?那就让鸽子在船头上展翅翱翔,将船儿引向美丽的岛屿吧。难道我真的不能把那女孩拯救出来吗?”
   仿佛是在憧憬着美丽的故事一样,行雄把目光投向大海的远方。或许他正梦想着:只要去往水平线彼岸的美丽岛屿,自己就能成为王子,而鸽子少女就能成为公主吧。
   千花子凭着少女特有的敏感,发现少年那优雅的额头上驻留着一抹莫名的忧愁。或许是因为他被那精灵似的鸽子少女迷住了的缘故吧?
   “你不留心自己脚下的道路,会很危险哟。说不定会从岩石上滑下去摔倒的。”
   听见千花子温柔的规劝,行雄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海岬的上面,说道:
   “哇,鸽子!就是那只鸽子,千花子。”
   “对,是鸽子。真的是那只鸽子吗?”
   “嗯,肯定是那女孩来了。我希望千花子也能成为她的朋友。因为我是个男孩,所以有些事没法和她好好交流。”
   “好的。”千花子的心怦怦直跳。就像是要告诫行雄千万别急躁似的,她说道,“你听,还有歌声哪。真是一副好嗓音。但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哟。我们先悄悄躲起来,听她唱的是什么歌吧。”
   “嗯。”
   两个人爬上岩石,将身体藏匿在红花已经枯萎的夹竹桃中间。
     秋风多么叫人欢欣
       聆听秋风细语,就如同
       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还有母样的声音
       那宛如燕子一般
       趟过故乡大海的风儿呀
       当我侧耳把你倾听
       就会传来遥远而慈祥的
       父亲的声音
       还有母亲的声音
   尽管8月才过去了一半,但一听到这歌声,就会有一种真切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秋风正从海面上徐徐吹来,即使是在盛夏的早晨和傍晚,海风也挟带着一种秋天式的虚无感迎面吹来,少女那像是对着辽远而浩淼的大海娓娓倾诉着什么似的凄婉而澄莹的歌声更是营造出了秋日的落寞。千花子泪眼婆娑地遥望着大海,看夕暮的晚霞渐渐染红辽阔的海面。
   “那女孩肯定上过学,你听,她不是很会唱歌吗?”
   “即使没上过学,也不一定就记不住歌词。不知她有父母没有?”
   “有是有,只是相距遥远罢了。她不是在唱:传来了遥远而慈祥的父亲的声音吗?”
   “或许吧。说真的,我们学校的清水同学也不知道自己的妹妹身在何方哪。”
   “要是那女孩就是她的妹妹就好了。”
   “多动听的声音啊。肯定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吧。”
   “千花子也肯定会喜欢上她的。”
   “我想是的,瞧,那鸽子正一边入迷地倾听着主人的歌声,一边在主人的头顶上缓缓盘桓哪。”
   “它是在侦察着,女孩父母的船只是否会在眼前一纵而过。”
   “哇,行雄什么时候变成了那样一个空想家?”千花子把手搭在行雄的肩膀上,像是在安慰他似的轻声嗫嚅道。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厉的高叫;
   “小夜,你竟敢又逃到这种地方来了,你这畜生!这次绝对不会再放过你了。”
   行雄和千花子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只见一个妇人正一把抓住少女的胸襟,一边使劲往岩石上拽,一边像个疯子似的将拳头挥落在少女的头上。
   “对不起,对不起。”
   行雄向着哀叫的少女飞奔而去。他一把拽住那妇人的胳膊,大声喊道:
   “这可使不得呀,阿姨。你不要再打这孩子了。”
   “你想干什么?你这个毛头小子!”
   行雄被那妇人一头撞出老远,踉跄着抓住了旁边的地藏菩萨。在地藏菩萨胸口的最上面扎着那条清水织的毛线围嘴儿。鸽子悲愤地振动着翅膀,飞了起来。


上一页        返回书目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