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 本章字数:6144) |
老师的头是一座黑色的森林 森林里面究竟有什么样的人 原来有两三个满身尘土的孩子 在森林的树木之间玩耍嬉戏 老师的眼睛是一个圆圆的水池 水池里面究竟有什么样的东西 原来里面有圆圆的小小岛屿 岛屿里面又有什么样的东西 原来里面有小小的房屋和城市 老师的鼻子是一座光秃秃的小山 小山下面究竟有什么样的东西 原来那儿有两个圆溜溜的洞穴 洞穴里面又有什么样的东西 漆黑的山坡上是毛茸茸的树林 老师的嘴巴是一个圆圆的洞穴 洞穴里面究竟住的是什么样的人 原来是几个白皮肤的弟兄 裸露着身体正襟危坐 其实,孩子们比大人更像是个诗人。 无论哪所学校里都有这样一些孩子:他们特别擅长于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编成歌曲。 今夜,一个小诗人又开始了这样的吟唱……不用说,曲调是信口乱编的,歌词也缺乏韵律。尽管算不上一首真正的童谣,但歌中所唱的并非别的什么东西,而恰恰是武田老师的头和脸,所以,在它营造的快乐气氛中,大家欢呼雀跃着涌向老师的身边,俨然像是要一一审校歌中的内容是否与实物相符似的,目不转睛地审视着老师的脸庞和头部。 行雄也不甘示弱地跳过去,坐在了老师的膝盖上说道: “水池里面的岛屿,就是指眼珠吧。——老爸,让我瞧瞧你眼中的岛屿上究竟有些什么样的房屋和城市吧!” “喂,你们全都围着我,把我当耍猴的看,即使是身为老爸,也会感到难为情呢。” “老师,根本就没有什么城市和房屋嘛。” “看来,行雄对如何欣赏诗歌还一窍不痛哪。诗歌不像理科或算术那样,是建立在道理之上的。诗歌必须得依靠感觉来细细体味。” “老师的眼睛里本来就只有我的一张脸呗。” “是啊。水池里面究竟有什么样的东西?原来里面有行雄的小脸蛋,我们就把歌词改过来吧。” 老师是那么疼爱孩子们,把他们视作掌上明珠。他把双手搭在行雄的肩膀上,与行雄面对面地观察着彼此的眼珠。 这时,小诗人从一旁插了进来,不满地说道: “老爸,我的诗一点也没撒谎哟。本来嘛,今天爬上跳台顶端时,老师眼睛里的岛屿上确实有小小的房屋和城市呢。它们显得那么小巧玲珑,就像是小人岛上的那些小小人所拍下的微型照片。” “不愧为是诗人,真会说话。人的眼睛近似于一部照相机,尽管它比照相机要高级得多。眼珠发挥着与镜头相同的作用。对了,到了秋天以后,理科第二十九课的内容就是讲述‘镜头"的。到时候再详细告诉你们,不过很难哪,当你们开始学习眼睛作为感觉器官的作用时,也就意味着你们即将毕业了。” “老师,现在就教给我们吧,马上就教吧。” “手头没有实验器皿和标本,所以很难理解。好吧,把理科书拿出来吧!——不过,在我讲解以前,请五年级的学生先复习一下:为什么会出现满潮和平潮呢?知道的人请举起手来。” “老师,老师!” “老爸,老爸!” 学生们争先恐后地举起手来。六年级的课本中有一篇文章题,目叫《我是海的儿子》。其中有这样一句诗: 海风拂面,黧黑的肌肤 宛若赤铜一般 如今大伙儿都成了诗中描写的那种“海的儿子”,不仅每天用眼睛目睹了潮起潮落,还用身体感受了波浪的跌荡起伏,所以,以前那些从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再一次栩栩如生地复活在了心底。即使是在眺望新月和满月时,他们也会联想到大海的朔望潮,并兴致勃勃地期待着第二天能在海边尽情地嬉戏一场。 如此这般,大海、山峰、原野构成了广袤无垠的教室。天地、自然,也都化作了高深莫测的宝贵老师。哪怕是在海边看见贝壳、海鱼、稻田、菜地、昆虫,那些在理科书上和国语课中所学过的知识便也会更强烈更生动地镌刻在孩子们的大脑中,演化成活生生的东西。 对老师也是一样。比如当小孩在家里干了什么坏事时,大人就会威胁道:“如果你不听话,那我就告诉学校的老师哟。“单凭这句话,就能把孩子吓得脸色铁青。不过,身为班主任的武田老师却与老师的这种可怕形象大相径庭,即使在教室里,他也显得出奇地和蔼可亲。通常情况下,即使是当日往返的修学旅行,也能让老师和孩子们之间的距离感骤然消失,从而增加彼此的亲近感。更何况在这海滨夏令营里,老师和学生们一直是同吃同住,半夜深更当孩子们从恶梦中惊醒时,一看见睡在旁边的老师的面孔,就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安全感,而在海里学习游泳时,孩子们被老师抱着胸脯浮在水面上,又会涌起一种将生命托付给了老师的信赖感。而且,这并非只是三四天的事情,所以,大家也学着行雄的样子,把老师叫作“老爸”。这纯属他们心声的自然流露。 海滨夏令营每十天一届,那些想家的孩子十天后便回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从东京新来的面孔。不过,行雄等人却在这里玩得太高兴了,以致于把回家的事抛在了脑后。 由歌词开始的理科课结束以后,武田老师忽然又想起了歌中的一句话:“洞穴里面又有什么样的东西?漆黑的山坡上是毛茸茸的树林。” 想到这儿,老师笑着说道: “连鼻孔里面都被你们偷看得一清二楚,老师也真够受的。” “当时老师正在睡懒觉呗。” “好吧,明天我们就比比看谁先起床,而且还要去看附近的渔民下网捕虾。” 少年们发出了一阵欢呼声,随即从老师身旁站起来慢慢散去了。走师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用‘几个白皮肤的弟兄裸露着身体正襟危坐"来形容人的牙齿,真是妙极了,堪称杰作哪。” 就在武田老师暗自赞叹不已时,孩子们已在隔壁的房间里吹响了芦笛和贝笛,贝笛是用大伙儿在海滨拾来的贝壳自己动手制作的,而在楼下却开始了模仿传信鸽的游戏。只见一个少年用嘴巴叼着一张白纸,还用双手做出振翅飞翔的样子,沿着楼梯爬上二楼,飞到老师身边,发出了“叽咕叽咕”的叫声。 “啊,鸽子,你辛苦了!” 说着,老师接过了少年叼在嘴上的信件。只见上面写着: “现在正进行螃蟹的赛跑,特请您前来担当裁判,亟盼回音。” 老师立即在那张纸上写道:“对螃蟹的赛跑进行裁判,对老爸来说,并非易事。”他把那张纸递到鸽子的嘴上,说道: “我这就喂给你豆子,快吃吧!” 倘若是午后的点心时间,倒是既有玉米和西瓜,也有甜酒和糕点的。但晚餐后却禁止吃零食,所以,鸽子也只能做做样子像是在吃豆子似的。 接着又飞来了另一只鸽子。这只鸽子正好是行雄。 “据说文蛤①是因为栖息在海滨,形状如栗子,才取名为文蛤的。老爸,这话是否属实?尽管今夜的月亮悲恸欲泣,但听说只要在海滩上放烟火,明天就会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这话又是否当真呢?” -------- ①“文蛤”在日语中为“はきこ刂“可分解为“浜票”两个汉字,此处的话题即由此而起。 老师读完上面的这封信,说道: “小鸽子,快过来坐在我的膝盖上。” 行雄坐到了老师的膝盖上,就像是鸽子在休息翅膀一般将双手叉在了腰间。 “行雄刚才不是说了,想看看老爸眼睛里的岛屿上究竟有什么样的房屋和城市吗?” “是呀。” “那这一次行雄也让老爸看一看,你的眼睛里又有些什么呢?” “应该有一张老师的小小的脸吧。” “嗯,当然有,不过……” 武田老师像刚才那样又一次把双手搭在了行雄的肩膀上,用慈祥的眼神注视着行雄的瞳人。 “哇,行雄的眼睛里有一只鸽子哪。” 就像是被某种暖融融的东西罩住了一样,行雄高兴不已,但又有些惶惑地说道: “老爸,要知道我是一只传信鸽哪。” “不,好像不是传信鸽。让我再仔细瞧瞧,倒像是那些流浪艺人带来的鸽子哪。” “老师,你说的是真的吗?” 行雄一阵慌乱,就像是要捉住自己眼中的那只鸽子似的,他使劲地眨巴了两三下眼睛。当她的视线与老师那张严肃的面孔相遇在一起进,他就像已遭到了老师的训斥一样,陡然间缄默不语了。 “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个人的所思所想,全都会毫无遮拦地表露在眼睛里……你觉得那个叫小夜子的姑娘可怜,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一旦同情她,就会想把她从目前的遭遇中解救出来,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像评书或电影里的那种情节毕竟只是一种梦啊。你怎么啦?突然一副悲哀的眼神。那可不好啊!要打起精神来!” “我精神好着哪,老师,前不久在海岬的地藏菩萨那儿,我还狠狠整治了一番虐待那姑娘的母夜叉哪。” “是吗?不过,值得同情的可怜孩子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多得不计其数。只要行雄好好学习,有了本事,就能够帮助那些人了。” “嗯,我明白。” 但此刻的行雄都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要让小夜子一个人获得幸福。这又是为什么呢? “老爸,告诉我该怎么办?” “如果老师能帮助你,也巴不得出一份力呢,只是……” “要是我是她的话就好啦……” “别胡思乱想了。与那姑娘相比,行雄是多么幸福啊!只要你明白了这一点,就会感激给予自己这一切的父母亲,并热爱他们的。” “是的……不过,要是我是她的话,或许早就逃走了。” “不行,别给她出那种主意。不光老师要骂你,没准你还会被警察带走的,事实上,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逃走的,再说,那孩子之所以呆在那一帮流浪艺人中间,也必定有种种像行雄这样的孩子所无法理解的原因吧。” “老师,可以递交集体签名的抗议书吗?” “集体签名的抗议书?!” “嗯,我们要联名给流浪艺人的团长写封信,敦促他们不要虐待儿童演员。” “是吗?” 正当武田老师大为惊讶之时,因行雄迟迟不归,另两个前来探明情况的鸽子少年又从楼梯上飞了过来。于是,他们之间的谈话便戛然中止了,行雄就像一只身负重伤的鸽子一样,被另两只鸽子护卫着返回伙伴们那儿去了。 尽管行雄觉得老师的规劝不无道理,但当他闭上双眼试图入睡时,却蓦地发现:床铺正好是一个童话的王国,只见传奇中的女神正朝着自己嫣然微笑……小夜子的那只鸽子也像人一样开口说话了。刚一想到这儿,那只鸽子又陡然变成了一只金色的大骂,用翅膀搭载着行雄和小夜子,轻捷地跨过蓝色的大海,飞向小夜子的母亲所居住的美丽岛屿。而扎着红色围嘴儿的地藏菩萨也霍然动弹起来,加入到了与心狠手毒的流浪艺人拼命搏斗的行雄的队伍中,一举驱散了成群结队的敌人。而千花子则变成了一个魔法公主,隐去了小夜子的身影,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利出逃了……不一会儿就像是那美妙梦境的延续一般,行雄酣然入睡了。 “撒网捕虾了,快起床,快起床!” 比起做饭的大娘的铃声,倒是这种大声的吼叫更有效果。转眼之间大伙儿都翻身起床了。他们踢打着路边草丛上的露珠飞快地跑着。小小的螃蟹们开始四处乱窜,而受惊的公鸡们也扯开嗓子开始了打鸣。 但又怎么能赶得上渔夫们起得早呢?他们总是在半夜3点便起床了,去捞起前一天夜里撒下的渔网,不等海上的朝阳冒出水面,便已经划着小船英姿飒爽地凯旋归来了。而他们的母亲、妻子和小孩们则站在海岸上挥舞着双手,迎候他们的归来。海滨夏令营的少年们三三两两地向着那二三十艘渔船跑去。他们裸露的身体已经与海滨的孩子们一样晒成了古铜色。他们帮着拾掇网中的猎物。作为酬劳,渔夫们总是送给他们一些海螺、小虾、螃蟹、寄居蟹、小鱼。于是,螃蟹被马上放进了早晨的酱汤里,而海螺则拿来生烤,这是一种东京人所不知道的海边料理。不过,少年们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得到那些小小的酬劳,而是把选出网里的虾子、采集珍贵的鱼类和贝壳作为一种乐趣,所以,过不了一会儿,他们又忍不住地开始帮着渔夫们从晾在海滩的鱼网上清除海藻了。他们已经和那些撒网捕鱼的渔夫成了老熟人。 不知不觉之间,离开波浪的朝阳已经把海鸟的双翼照射得熠熠放光了。 行雄竟全觉醉在自己的游戏中,让寄居蟹在沙滩爬上行着。他以为耳边的振翅声依旧是那些海鸟发出的,所以根本没有在意。 “少爷,少爷。” “哇,是小夜子?” 被人一叫名字,小夜子那强忍着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其中一滴泪珠驻留了在长长的睫毛上,是那么晶莹透亮。 “少爷,再见了!” “哎?你这是怎么啦?” “真的谢谢你了。少爷的事,小夜子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哪怕是一次也行,我多想和少爷一起去海上玩玩啊。” “上次你回去后没有挨骂吗?” “是在地藏菩萨的海岬遇见你的那一次吗?回到后台之后,我被他们整得好惨。不过,小夜子我已经习以为常了,没什么的。少爷不知道,你对我好,让我多么高兴啊,对于一个总是受人欺凌的孩子来说,朋友的友情是多么令人欣慰啊!” 小夜子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过分早熟的口吻。使行雄不胜惊讶。他凝视着对方,发现今天早晨的小夜子没有穿巡街演出时的那种偶人式的长袖和服,而是穿着元禄袖①的陈旧单衣,脸上没有施粉黛,头发也是普通的辫子,啊,这身打扮显得清纯而端丽,洋溢着少女的美感,就像湛蓝大海的色彩映衬着一束白色的牵牛花一般,她不啻一块愁肠百结的白玉石。 -------- ①妇女和服袖子的样式之一,比一般袖子短,底部是明显的圆形。 “我是来向少爷告别的,想来真让人悲哀。” “为什么?” “因为我们又要离开这儿,去往另一座城市了。” 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群流浪艺人正一副颠沛流离的可悲模样缓缓地走过芦草繁茂的小河上的桥梁。 “我也一起去。” 行雄发出了百感交集的叫声。他紧紧握住小夜子的手。 “不行,那可不行,不过,请你把我送到沙滩的尽头吧。作为一生别离的纪念。” 行雄望着握在自己手中的少女的小手。或许是忘了洗掉吧,少女的指甲上还残留着昨天的白粉。 “真可怜!” 想到这儿,行雄的视线便一下子模糊了。惟有小夜子的鸽子用翅膀引导着行雄向前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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