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章字数:5373)

   大门口竖着这样一个告示牌。四周被一片松树林和大海所包围着,以致于告示牌上那白漆的颜色看上去就如同洁净而寂寞的贝壳一般。
   “这地方安静得出奇,即使让我高声喧哗,我也没法扯开嗓门哪。喂,别走得太快了,就像后面有脚步声的回音追撵上来了似的。”
   周围寂静得即使用脚踩在落下的松树叶上,也会发出很大的响声,所以,照子寸步不离地紧跟在绫子后面。
   她们修长的身影透过稀疏的松枝投落到了大海上,就仿佛她们的身体也与影子一道被吸入了大海的深处一样。
   “这种海里所生长的牡蛎,就像是海中的幽灵装饰在脖颈上的珠玉一般,让人舍不得放进嘴里吃掉吧。”说着,绫子也放慢了脚步,出神地眺望着山岩下那些小小的木筏。
   那些木筏是一种下垂式的养蛎装置,与粘附在海底肮脏的岩石上的养殖法不同,是一种清洁卫生的养殖法。
   右面是诸矶湾,左面是油壶湾,在不远处形成了一个恍若盆景一般小巧玲珑的海湾。那儿的海水一片蔚蓝,仿佛盛满了深蓝色的油液一样。渔夫们中间流传着一种可怕的说法——“驾船驶入此地者将不得生还。”这种说法尽管与有关三浦一族①的追随者在此战死之后,其亡灵仍在兴风作浪的传说不无关系,但更大的原因或许还是在于这一带海水那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妖冶而神秘的色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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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镰仓时代的大豪族,平氏的分支。
   然而不怕神秘的近代科学却因为这一带盛产鱼介和海藻,而在此设立了帝国大学的海滨实验所。就连渔夫出身的门卫也能熟记好几千个栖息于三崎附近海面的各种动物的拉丁语学名,而成了在世界学者中间也名闻遐迩的有名人物。
   飘浮在绝壁下面的白色汽艇也与养蛎的木筏一样,属研究所所有吧。
   但北海却并不是理科学生,而是为了整理题为《关于平安朝女流文人眼中的女性美》这篇论文而来到此地的国文学专业的学生。这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或许是沉溺在了王朝女性的梦境之中而忘却了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吧,他就像是与清水纳言①。和泉式部②一起升入了冥土一样,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给绫子的姐姐美惠子写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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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日本平安朝的女流作家。
   ②日本平安朝的女流作家。
   实验所的门口有两三家在店头设摊贩卖贝壳的旅店和茶房。在油壶饭店里。她们向人打听北海的行踪。
   “北海嘛,肯定是在水族馆里啦。”
   “他经常去吗?”
   “嗯,他几乎每天都是在观赏鱼类中度过,真是个勤奋好学的人。”
   “是吗?”
   一走出饭店,绫子不禁对照子打趣地说道:
   “原来在这里观赏鱼类就等于是在用功学习哪。”
   不过转念一想,在平安朝的女性美和鱼类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呢?或许那时候的宫廷女性们根本就没有亲眼目睹过活着的海鱼吧。
   “北海对姐姐,就像一条鱼似地沉默着。没准他也像鱼一样地孤独吧。”绫子在心里嗫嚅着,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步伐,直到照子提醒她放慢脚步为止。
   眼前的海岬环抱着油壶湾,就像是人的一只手臂。顺着它的边缘往下走去,是一个小小的沙滩。海洋上的水平线很快将染成浅红的色彩,使海面显得越发开阔广袤了。与里侧的海湾相比,这儿是多么明亮啊!然而,北海却呆呆地坐在水族馆入口处一个半圆形的水槽边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只硕大的绿囗龟。绫子的心中涌起了一种难以言喻滑稽感。她走过去打了声招呼说道:
   “我本想吓你一跳的。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照子。”
   “如今这时节,哪怕仅仅是有女学生前来参观也够让人吃惊的。”
   话虽这么说,但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腼腆害羞,不如说显得出乎意料的兴奋,以致于他那漂亮的眼睛周围透出了一股欣喜而生动的神情。但他连忙装傻似地岔开了话题:
   “今天好像是星期天吧。”
   “听你这么一说,我终于放心了。我和姐姐曾私下里议论道:没准北海已经把现在的日历都给忘记了哪。”
   “或许是有一点吧。”
   “传说中浦岛太郎①乘坐过的大乌龟就是这一只吧?瞧你,就跟从龙宫归来的浦岛太郎一样直发愣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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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传说中的一个渔夫,因拯救一个乌龟而受到乌龟的报答,乘坐乌龟去了龙宫,在荣华富贵中度过了二年的光阴后返回故乡,因破戒而成了一名老翁。
   “因为好久不见了呗。我想请你明确回答我,你到底依旧是个孩子呢?还是已经长大成人了?”
   虽说是一句随口说出的玩笑话,但绫子的心却分明受到了猛烈的冲击。如果就此缄口不语的话,那么,接下来所有的话语都将硬塞在喉咙里,而自己也就不得不开始摆出一副大人的架势来说话了。比如说,要是见到孩提时代的伙伴,就会因为彼此已经长大成人而只能别扭地说一些客套话了。绫子感到了这样一种危险性,可是反守为攻地问道:
   “请问,平安朝的贵族小姐与鱼类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这么问,是不是就像一个大人了呢?”她就像是对笑着的北海穷追不舍似地继续说道,“过去的贵族小姐们也经常洗海水浴吗?”
   可话刚一出口,她又后悔了:自己干吗要说这样一些孩子气的话呢?她的心中掠过了一丝凄凉的感觉。原本可以说好多别的话,可……此刻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得体呢?一想到这儿,她对自己一反常态、一个劲儿地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厌倦。
   “可是,分明是照子的不是嘛。”
   瞧,照子的表情变得那么生硬和局促,还不时地打量着绫子。
   “她没有看着北海,而一直在看着我哪。”
   绫子恍然大悟到:照子似乎把北海误以为是自己的恋人了。
         AQUARIUM①
          AND
         MUSEUM
         A·M·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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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英语,即“水族馆”之意。
   用绿色的字迹标着馆名的水族馆在某些地方就像是一家西洋的小饭店或者海滨俱乐部一样,显得明亮而时髦。走进里面。看到那些鱼类在玻璃里面悠然邀游的情景,竟使绫子和照子几乎忘记了一切。
   “怎么样?没想到鱼儿会有这么漂亮吧?让人感到就像是美丽的梦境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了现实世界中一样。”北海自豪地说道。隆头鱼、鹿子鱼、松球鱼、角鱼、虎(鱼规)、黑濑鱼等等,这些鲜为所见的鱼儿们所呈现出的艳丽色彩,让人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世上竟然存在着如此美丽的生物。不仅如此,就连沙丁鱼、石妒鱼。小(鱼师)鱼等等司空见惯的鱼儿们,其鱼鳞也会在眨眼之间变幻成光怪陆离的色彩,让人感到在水中邀游的不是鱼类,而是音乐。
   “鱼类生态的美丽,实际上与日本式的美有着相通之处。与《古今集》①中的和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所以,不能说它们和平安朝的女性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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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由纪贯之等编纂的和歌集,收有约1100首和歌,歌风优美纤丽。
   海葵和海花那宛如珊瑚一般的瑰丽色彩也让人瞠目结舌。无论北海说什么,绫子都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看得如痴如醉。当他们来到正面的大小槽跟前时,只见一个黑色的怪物悠闲自得地游了过来。原来那是一只加级鱼。它身上的黑色让绫子猛然想到了外面的世界。她回过头去往外一看,发现黑暗已悄然笼罩着室外的天空。于是她说道:
   “回东京吧,大家一起。”
   “好的,回去吧。”
   “真的?”
   “是啊,回去吧。”
   “我是专程来迎接你的哟。”
   “那就回去吧。”
   “不知姐姐会有多高兴哪。”
   绫子发现自己虽然说的是姐姐的事情,但却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脸上竟泛起了红晕。而此时,北海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绫子的侧脸,甚至忘记了照子还呆在身边。
   “真是奇怪,刚才在饭店里,有人告诉我们,说北海每天都在观赏鱼类中度过,还说那就叫用学习哪。”
   绫子也注意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了。
   尽管刚才所说的两三句话是那么低沉,就像是在轻声低语一般,但却带着一种清澈得不可思议的回音,萦绕着一种即使有意识地模仿也无法达成的美感。或许是因为目睹了鱼类的生态,使自己如同接触到了优秀的美术作品一样,进入了忘我的境界而使然的吧。可是又总觉得并不尽然,所以,绫子更是感到不可思议了。
   说起不可思议,倒是应该举出这样一个事实:对多年的恋人美惠子寄来的无数信件连信也不回的北海,竟然因绫子“回去吧”这一句简短的劝说而乖乖地答应了下来。
   “其实,姐姐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哪。”
   美惠子该有多么高兴啊——这个念头已经彻底占据了绫子的整个心灵。她只是绞尽脑汁,思考着该在托鸽子带回的信中写些什么,以致于对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不觉得不可思议了。
   二楼是浸渍在酒精中的鱼类和贝类等的标本室。
   “诗歌里常常赞美贝壳,我曾经不以为然,但到这儿来了以后,才第一次发现了贝壳的美丽,觉得果然是名不虚传。”
   北海趴在收藏着贝壳标本的玻璃箱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绫子则在信纸上写道:
    等鸽子飞抵你处,即速来新桥车站。不过,别忘了
    奖赏鸽子一顿美餐。
      姐姐尽可放心,北海只不过是被鱼类和贝类的美丽
    占据了心灵而已。
      我将捎回一件礼物。如果姐姐不来车站迎接,我将
    难以处置那礼物。
      不知姐姐会怎么来感谢鸽子和绫子。
      让鸽子的翅膀载着绫子的喜悦飞向你的身边吧。
   她把这封信塞进铅制的通信筒里,然后放开了鸽子,任凭它朝着被夕阳染红的大海上展翅飞去。
   当汽车驶过叶山时,整个大海已经被黑色的帷幕罩住了,惟有拍打着岸边的浪峰还隐约透出一种白色。在追子坐上了横须贺线的电车之后,绫子才蓦然想起,自己信中的那句话——“北海只不过是被鱼类和贝类的美丽占据了心灵而已”——未免过于直接和坦率。尽管如此,自己为了美惠子而将北海带回了东京的成就感却压倒了那一丝隐约的不安,而一直回荡在她的心中,直到电车抵达新桥车站为上。不,应该说是直到夜阑人静,美惠子哭泣着跑回家来时为上。
   看来,鸽子在高高的天际上比绫子她们的汽车和电车都更快捷地抵达了东京。当电车驶入新桥车站时,美惠子已经站在月台上迎接他们了。但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她的身影,北海的脸色反倒阴沉了下来。
   美惠子关切地问道:
   “论文已经写完了吗?”
   “还没有哪。”
   “油壶真是一个那么好的地方吗?”
   “是个好地方哪。”
   “很冷清吧?”
   “只有夏天倒是很热闹。”
   他们之间只说着这样一些简短的话语。
   绫子琢磨着,肯定是因为当着自己的面他们有所忌讳吧,所以就和照子一起径自回家来了。她抱来了已经熟睡的鸽子,随手放起了舞曲的唱片,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还一边在嘴里模仿着让·科克托①灌录的诗朗诵——尽管她对诗中的含义一窍不通——,闹腾了好一阵子。如此长时间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似乎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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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作家(1889—1963)。
   她等待着美惠子回来,满心欢喜地向自己讲述她和北海去了哪儿,又干了些什么。
   尽管如此,她似乎又在逃避着某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可怕东西。
   其证据便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照子马上寄来了一封快信,上面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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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是我有一只信鸽就好了。因为我恨不得马上
   就让你看到这封信。我被带到一个那么远的地方去,难
   道只是为了遭受那样的侮辱和愚弄吗?
   这似乎是一封绝交信,但绫子不仅没有一星半点的惊慌,甚至没有心思把它读完,因为她正展开另一双翅膀高高地翱翔在天际。
   为了确认并挽回与照子的友情而专程前往城岛,这仿佛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昔日的梦。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美惠子已经怔怔地走进了房间里。
   “哇!”一看见姐姐泪眼婆娑的模样,绫子活像一个小罪人一般,寻思着自己究竟有什么不是之处。就像是自己干下了什么坏事似的,她连声说道:
   “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呢?”
   “你问我不知道什么,不就是姐姐已经回来了这件事吗?”
   “是吗?如果是那样倒还好。”
   美惠子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差一点就要抓住绫子的手了,可就在这时候,她像一根断了的线头一样,陡然瘫倒在那儿的骑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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