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本章字数:35126) |
?且从青史看青楼 李敖 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五日 -------------------------------------------------------------------------------- 中国民族太古老了,古老得一举手一投足,就可能跟过去搭上线。你以为你举的是你的手,投的是 你的足,其实不是。你的手和足,只是木偶戏中的手和足,它们全被线上的老相好操纵,这老相好,就 是历史。 历史少的民族,了解他们就比较简单,很多事情,从层面入手,便八九不离十;但对背著历史大包 袱的民族,像中国民族,要想这样取巧,就绝对不行。从取巧得来的了解,只是雾里看花,好不好看是 另外回事,看不清楚是一定的。看都没看清楚,又了解到那儿去? 所以,了解中国人干的事,一个重要步骤是:必得先跟历史搭线,从历史脉络上查考“手足之情”, 不念手足之情是不行的。 现在试用娼妓问题,做一个例子。 中国民族职业分类,大类是士农工商,中类是三百六十行,小类没分,要分也有一千三百六十行, 其中有一行,就是娼妓业。粉饰家不愿承认这种靠粉饰卖人肉的行业是一种行业,其实粉饰家忘了自己 和娼妓同行,只不过前者粉饰灵魂出卖;后者粉饰肉体出卖。后者的职业道德远高于前者,身世且大可 哀。可哀的身世,只有在承认有这么一回事,才能研究、呼吁、改善,一路粉饰的行为,固然不足自欺; 若想欺人,也差上一大截。 现在粉饰中的卖人肉行业,形式上只妓女户,骨子里却包括酒家、地下酒家、舞厅、地下舞厅、理疗 院、和马杀鸡性起的理发厅。我们细察这些粉饰中特色,穷本溯源,会有“手足之情”式的发现,就是: 现在妓女户与酒家等的演变,有固有文化的背景--有的与固有文化貌合神离,有的与固有文化貌离神合。 它们在许多方面,蔚为中国文化的特色,而被洋鬼子望“中”兴叹。 “公营企业”--以充国用 我用一个例子,来说明确属中国文化的特色。例子是:有谁想得到--娼妓在中国,竟是“公营企 业”! 中国最早的娼妓,是最早进入制度化的一种行业。管仲治齐国,就设有“女闾”,女闾就是公娼-- 不是公家准许的窑子,而是官办的窑子。这是中国最早的“公营企业”,开办目的,是增加国库收入。 《坚瓠集》续集里说:“管子治齐,置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充国用。此即花粉钱之始也。”这 就是说,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经费来源,部份却是吃软饭吃来的,实在不怎么光彩。孔夫子说 没有管仲,他要披发左衽(右边为任字),变成外国人了,这么推论,使中国国泰民安,身为“女闾”的 人,以血肉之躯,“以充国用”,的确功不可没。虽然她们的痛苦如何,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管仲时代妓女的主要来源,是奴隶,就是所谓“奚”。奚字在象形文字中,是“手持绳圈套女人”, 套到女人操皮肉生涯,加入公营企业,这种妓女,就是“官妓”。官妓的制度在中国持续极久,《吴越春 秋》说“越王句践输有过寡妇于山上,使士之忧思者游之,以娱其意。”就是官妓。《万物原始》说“汉 武始置营妓,以待军士之无妻室者。”就是官妓。《南史》说齐废帝“每夜辄开后堂,、、、、至营署 中淫宴。”就是官妓。官妓的来源,主要有三: 一、罪人家属--古代的人权单位不是个人,而是家族。一个人犯罪,常常连累到一家。通常的公 式是:男人给宰了,妻女则沦为官妓。 二、奴隶买卖--古代希腊罗马的奴隶,在人口比例上比中国多;但在时间持久上,比中国短。中 国买卖奴隶,有过“与牛马同栏”的大场面,人变成牛马,还有什么可说? 三、堕入风尘--是变相的一种人口买卖,只不过被买卖的,原属良家妇女。《北里志》所谓“误 陷其中,则无以自脱”,就是这一类。 因为公营,所以官方设有专门的机构。这种机构,在唐朝先属“太常”,后属“教坊”,由“乐营” 管辖。《云溪友议》记有“乐营子女,厚给衣粮、任其外住”的一个特例,是两个信释道大官的德政, 反证了当时“乐营子女”是不能外住的,官妓的没有肉体自由,是和没有人身自由一致的。 因为没有自由,所以任凭处理,前程莫问。汉朝本来对“群盗妻子”发配为营妓的,但是李陵行军 时,发现她们,就一律给杀掉;宋朝平北汉,北汉“献官妓百余人于宋”;胜利者意犹未足,还“夺其 妇女随营”。宋朝的官妓,从宽录取,不但把罪人家属当公娼,甚至把良家妇女“系狱候理者”(在看 守所中等待判决的)都派上用场!甚至公然去抢来,逼良为娼!或者乾脆诬陷良民为盗匪,以便将家属 收为官窑子!更妙的是:王安石变法时,一切都公卖,酒是其中之一。为了卖酒,居然派妓女助售- -“官卖酒用妓作乐”!《都城纪胜》书里说: “官库则东酒库、南酒库、北酒库、上酒库、西子库、中酒库、外库、东外库,每库皆有酒楼。若 欲美妓往官库中点花牌,其酒家人亦多隐庇推脱。须是认识其妓,及以利委之可也。”这就是酒家的前 身。现在中国人很难知道:酒家原来是官办的,最早的目的是推销政府造的酒,“以充国用”。这是一 位立身谨严的政治家王安石出的怪主意。王安石本人,在别人请他吃饭以妓作陪时候,拒绝入席;但他 却和管仲一样,为了“以充国用”,竟不惜油然而生“皮肉之见”,使政府大吃其软饭。这些大政治家 的举措,使人想到那句西方谚语--“伟大的人有伟大的错误”。 难乎为“妓”--以充文用 官妓演变到明朝,有了严格的发展,《国初事迹》记明朝公娼情形说: “太祖立富乐院,令礼房王迪管领,此人熟知音律,又能作乐府。禁文武官吏及舍人,不许入院。 只容商贾出入院内。”这是很清楚的“公务员金字上酒家”模式。但这种禁令有效吗?《五杂俎》的记 录,有了以下真相: “今时娼妓满布天下,其大都会之地,辄以千百计。其他偏州僻邑,往往有之。终日倚门卖笑、卖 淫为活,生计至此,亦可怜矣!、、、、唐宋皆以官妓佐酒,国初犹然。至‘明英宗’宣德初始有禁, 而缙绅家居者,不论也。故虽绝迹公庭,而常充轫(左边为牛)里干(门中干字)。又有不隶于官,家 居而卖奸者,俗谓之‘私窠子’,盖不胜数矣!”这段文献,透露了两种“家居”情况:第一种家居, 是“缙绅”先生在家里叫姑娘,姑娘做应召女郎;第二种家居,是姑娘在家里接客,姑娘做陶公馆式私 娼,两种家居都可逃掉政府的禁令,使官妓制度,遭到反托辣斯的抵制。 《五杂俎》书里又提到“京师教坊官收其税钱,谓之脂粉钱”的话,说明明朝政府仍在吃软饭。政 府立场既然如此不道德,想用法律要求公务员道德,自然也就根本行不通。《尧山堂外记》收有明朝三 “杨”开泰的宰相(杨荣、杨士奇、杨傅(左边三点水))联袂狎妓的故事: “三杨当国时,有一妓名齐雅秀,性极巧慧。一日,令侑酒,众谓曰:‘汝能使三阁老笑乎?’对 曰:‘我一入便令笑也。’及进见,问来何迟?对曰:‘看书。’问何书?曰:‘烈女传。’三阁老大 笑,曰:‘母狗无礼。’即答曰:‘我是母狗,各位是公猴(侯)。’一时京中大传其妙。”连当朝宰 相都可以公然叫条子,所谓禁令禁令,又在那儿? 其实,明朝这种知识分子与妓女的情孽,本是渊源有自的,早在唐朝就大为流行。唐朝知识分子以 走动秦楼楚馆为正业之一,从元白到李杜,无一例外。在杜牧的诗里,可以看到太多太多“不饮赠官妓” “娼楼戏赠”的作品,从这些结果看,中国娼妓不但达到了“以充国用”的特殊效果,又给中国饮酒作 乐的知识分子“以充文用”,风化出他们笔下的文学。流风所及,中国文人几乎无一不跟娼妓饮酒作乐, 写诗漫爱。这种“饮酒作乐”的特色,本来是“酒家”与“妓女户”二合一的,到了现在,形式上已经 一分为二,形而上者不能搞,形而下者不能聊,所有“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时代,已经完全远去,中国 文人的作品也就更不堪设想了! “饮酒作乐”不但是中国娼妓业的固有文化,甚至此一行业的远流,就从饮酒作乐而来。中国古代 没有“娼”字,娼字是六世纪才出现的。在它以前,都用“倡”字。倡就是音乐,“倡优”是一回事, 就是歌唱表演。倡字后来来个细胞分裂,人字旁变口成为“唱”(纯音乐),变女成为“娼”(纯妓女 ),倡字本身保留原样的部份,只做为“提倡”“倡导”来用--自己不介入声色场所,清高起来了。 中国娼妓的语源,既然一开始就“穷声色之娱”,外加饮酒助兴,所以,在称呼方面,就有“声 妓”、“歌妓”、“酒妓”、“饮妓”、“酒纠”等名目,这些名目所象徵的文化特色,自然也就我中 华只此一家。 内外难分--以充家用 因为特色只此一家,由特色而来的历史,自然也就别无分号。中国历史中,有一种“家妓”。家妓 是养在豪门中的妓女,算是自备的歌星、舞女兼酒家女,还没有资格做姨太太,要生了儿子,才有资格 做姨太太。两晋南北朝时,家妓最多: 《宋书.沈演之传》:“奢淫过度,妓女数十,声色放纵。” 《宋书.杜骥传》:“家累千金,女妓数十人,丝竹昼夜不绝。” 《宋书.范晔传》:“家乐器服玩,并皆珍丽,妓妾亦盛饰。” 《北史.夏侯道迁传》:“妓妾十余,常自娱乐国。” 《北史.高聪传》:“唯以声色自娱,有妓十余人。” 《南史.张怀(玉旁)传》:“居室豪富,妓妾盈房。” 因为家妓成风,所以许多事件,也因之而起。最有名的“落花犹似坠楼人”主角绿珠,就是石崇的家妓。 家妓引起家庭大血案,这种史实,只有中国才有。 别以为家妓只是豪门自己的规矩,其实是依法有据的。唐朝法令规定:“三品以上听有女乐一部, 五品以上女乐不过三人,皆不得有钟磐乐师。”可见官做大了,就可以依法在家开“妓女户”“歌舞 班”玩。相对的,官不够大,自然就不能乱开。《南史.王宴传》:“宴从弟诩,位少府卿,(束力) 未登黄门郎,不得畜女妓。诩、、、、以畜妓免官,禁锢十年。”就是一个教训,--女人岂是你玩的! 由于窑子开到家里,一个有趣的现象发生了,就是古今名称的混乱。现在人称自己太太做“内人”, 如果这位太太是“从良”了的,倒真名符其实。原来唐朝称妓女叫“内人”。《教坊记》里说:“妓女 入宜春院,谓之内人。”张佑的诗说:“内人已唱春莺啭,柳枝磋磋(单人旁,醉后起舞貌)轻舞来。 ”都特指妓女。可见从“家妓”观点看,妓女倒真正是内人,老婆反真正不内。要内,至多也该叫“内 子”。内子照《礼记》、《左传》等解释,是卿大夫的正妻;但照《书言故事》、《频罗庵(广改为草 头)遗集》等解释,却又指的是人家的老婆,却又明明该是“外子”!但“外子”又明明是指丈夫,于 是老婆又变成丈夫,女的变成男的,又势难成立。这种的内外难分,使人感到:现代人向人介绍自己老 婆是“内人”的时候,无异同时告诉人自己是“龟公”,是“大茶壶”。两位男士互相介绍自己内人的 时候,就同时是两只“龟公”,两把“大茶壶”。三人四人,五人六人,自然依此类推,不在话下。这 些谑画,都因为古人将妓女“以充家用”,引为内援。以致自外入内,将内见外,闹到安内为难,攘外 亦不大易,俯仰一世,龟壶而后已,悲夫! 以上所举中国娼妓“以充国用”、“以充文用”、“以充家用”三种特色,都和後代有微妙的脉络 关系,有不可思议的“手足之情”:不论是一种制度,不论是一种民俗,不论是一个名词或一条禁令, 都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意想不到的关口,被古人“含情脉脉”。 中国民族太古老了,从青史看青楼,虽然红袖香销,可是却残颜难褪,一段青楼的青史,使我们看 到几番血色,多少苍白!真令人掩卷。 由不自由的自由到自由的不自由 李敖 一九七九年六月十二日 二十年前,在台大文学院印度近代史的课堂上,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老师,要学生缴出笔记,给他 看看。全班都缴了笔记,可是一个学生却缴不出来。老师问他:“你怎么没有笔记?”这个学生说:“ 笔记是中学生抄的,大学生不抄笔记。” 这位老师有雅量欣赏这个特立独行的学生,他给了这个学生最高评分。 这位老师,就是国民党员吴俊才先生;这个学生,就是“党外人士”--我。 一般情形是,师生缘份,都随走出校门而结束,但像吴俊才先生那样继续帮助学生的老师,却很少 有,一如像我这样继续研究老师著作的学生也很少有一样。 吴俊才先生现任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副秘书长,住在普通公寓里,很穷;我现坐“党外人士”冷 板凳第一把交椅,住在吴老师家前面豪华大厦里,很阔。我因为经年累月不下楼,大隐于市;又因为水 深浪阔,不愿给吴老师不方便,所以一直疏于礼数,不去看他。去年他礼贤下士,大驾光临,我说:“ 古人‘天涯若比邻’,老师和我,却‘比邻若天涯’!”吴老师太熟悉我那一套,他不见怪。 吴俊才先生学者、专家,尤精于印度史,受了他的启迪,我对印度史也小有研究。我由“大作家” 变成“大坐牢家”的时候,看书无算。其中一部大书,就是看了又看的吴老师名著--《甘地与现代印 度》。这部大书功力极深,有志之士,人人该看,只可惜交由一家不太会搞宣传的书局出版,并没有引 起应有的注意。 因为我在牢里读这部书,最引起我注意的,是甘地的监狱生活。据我统计,甘地共坐了两千三百三 十八天的牢,他失掉身体自由的时间,从广义说,比我要短。但他是先进,先进的坐牢哲学,闲来无事, 倒也不妨研究研究。 不料一研究之下,使我得到了新境界。 甘地有著伟大的精神力量,爱因斯坦说:“後代子孙很难相信这世界上曾经走过这样一位血肉之躯” 。(Generations toome will scarce belive that such a one as thisver in flesh and blood walked upon this earth 。这是对甘地最高明的描绘。甘地思想的精华是他的“不合作主义”( satyagraha),不合作主义的形成,部份来自《湖滨散记》的作者梭罗。梭罗坐牢的时候,他说他“从 不曾想到我是给关起来了,高墙实在等于浪费材料。、、、、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我。、、、、他 们总以为我唯一目的是想站到墙外面。每在我沉思的时候,看守那种紧张样子,真叫人好笑。他们那里 知道才一转身,我就毫无阻挡的跟著出去了。、、、、” 梭罗当然不会小说中穿墙透壁的功夫,他这种来去自如,是指观念上的解脱,观念上“从不曾想到 我是给关起来了”。他虽然身在两坪之内,但却心在六合之外,神游四海,志驰八方,就像拉夫瑞斯 (Richard Lovelace)在牢里写诗给情人一样。 甘地师承了梭罗的不合作主义,也师承了梭罗的坐牢哲学。甘地说志士仁人-- “在狱中,他所受到的苦,实比平日受的苦要少得多;在狱中,他也只需要听狱吏一人的命令,而 不像平日要受许多人的支配;在那里,他更不必担心一日三餐,也用不著自己烧饭,政府会照顾一切, 如果有病,更可免费治疗;在那里,他有足够的操作,藉以锻炼体格,许多坏的习惯也可以改过。他的 灵魂是自由的。他可有充分的时间祈祷。肉体虽被拘禁,灵魂并未桎梏。反而他的日常生活也可以训练 成更有规律,因为自有人来督促。这样来体验狱中生活,他会感觉自己是自由的。假如有任何不幸遭 遇或被狱囚虐待,那他正可学习坚忍,让他得到一个乐于自制的机会。持这种看法的人,当然会将入狱 的事看为幸运。因此问题的关键,还在一个人自己和他所持的心理状态,来决定是否入狱乃系幸运。” (《甘地与现代印度》上册页九一)这段话的关键是强烈的唯心论,它告诉人们,所谓的自由与不自 由,“问题的关键,还在一个人自己和他所持的心理状态”,你心里觉得自由,自由就在;你心里觉得 不自由,桎梏就在。甘地本人前后入狱五次,他这种观念,也一再宣示,例如他说:“我现在成了自由 的人了,我的身体已被他们看管。一天诺拉迭法案没有撤销,我一天不得自由,可是现在他们逮捕了我, 却给了我自由。现在轮到该是你们采取行动的时候。”(同上。页二六四)他又说:“、、、、朋友们 不需要惦挂著我。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这儿所能做的并不比外间少。我留居在此,对我有 如入校。”(同上。中册页一四三--一四四)、、、、甘地这些坐牢哲学,基础都在他的伟大的精神 力量,有这种力量的人,他会感到“逮捕了我,却给了我自由。”这种自由,我把它叫做“不自由的自 由”。这种自由的炉火纯青,就“觉得自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若不到火候,就只像骆宾王那样“在 狱咏蝉”了,--鸟在外面的人,是不会快乐的。 不自由中有自由,这么说来,是不是自由以后,出狱以后,就更自由了,从此没有不自由了呢? 这可未必。 哲学家斯宾塞说“没有人能完全自由,除非所有人完全自由;没有人能完全道德,除非所有人完全 道德;没有人能完全快乐,除非所有人完全快乐。”这种伟大的透视力,伟大的胸襟,我给它下了一个 描绘,这叫“自由的不自由”。 “自由的不自由”的特色是民胞物与,是把受苦受难的人当兄弟,又使自己有责任感。夏禹感觉天 下有淹在水里的人,就好像自己把他们淹在水里一样;后稷感觉天下有没饭吃的人,就好像自己使他们 挨饿一样,有这种抱负的人,后天下之乐而乐,众生不成佛的时候,他自己不要成佛。《新约》哥林多 后书第十一章里,为这种心境做了动人的总结:“有谁软弱,我不软弱呢?有谁跌倒,我不焦急呢?” 有这种心境的人,他自己坚强,却感受兄弟的软弱;他自己站起,却焦急兄弟的跌倒;他自己自由, 却念念不忘兄弟的不自由。 六十年前,开火车出身的美国劳工领袖戴布兹(EugeneVictor Debs),因参与政治反抗,被判十年, 关在牢里。由于他极富人望,虽在牢里,却得到美国大选中,一百万选民对他戏剧性投票。一九二一年, 哈定总统特赦了他。出狱后,人们庆幸他重获自由,他却从斯宾塞的句子里,说出了这样的千古名言: While there is a lower class I am in it。 While there is a criminal elements I am of it。 While there is a soul in prison I am not free。 只要有下层阶级,我就同俦; 只要有犯罪成分,我就同流; 只要狱底有游魂,我就不自由。 真的,“我就不自由”。夏禹不自由,後稷不自由,斯宾塞不自由,戴布兹不自由。--所有伟大的性 灵里,念天地悠悠,都有“自由的不自由”。 蝙蝠和清流 李敖 一九七九年九月十日 -------------------------------------------------------------------------------- 我在《独白下的传统》里,发表过一篇《人能感动蝙蝠论》,写中国人的动物哲学,写中国人的 “动物泛灵信仰”(zoological animism)的流变,写中国人的“人能感动动物论”,一直写到中国 人相信人可以感动蝙蝠。我写这些纯中国的思想,发前人今人所未发,自是复兴中华文化第一功臣,自 然不在话下。 由于中华文化的底子太浓太厚,许多主题,实在一次无法只做一道菜,实在可以“黄鱼两吃”“黄 鱼三吃”,以蝙蝠为例,还可毫不重复,别立主题,再谈它一次。 蝙蝠长得像老鼠,老祖宗们闹不清楚它,叫它“老鼠”、“地鼠”、“天鼠”、“飞鼠”。传说蝙 蝠是老鼠吃了巴豆以后变的,所以名字难免鼠来鼠去。因为蝙蝠夜里飞,又叫它“夜燕”。蝙蝠停飞时 候,翅膀伏下来,所以又叫“伏翼”或“服翼”。 蝙蝠的造形,不讨人喜欢。虽然除了“吸血蝙蝠”(Vampire)外,蝙蝠吃害虫,对人未尝没好处, 但中国人外国人都不喜欢它。中国人除了用做“五福(蝠)临门”的图案外,总是把它抓来当药吃,用 这种东西治一种怪病--“小儿惊痫”。方法是把蝙蝠煮了,做出“小儿慢惊返魂丹”,《医学集成》 里说“小儿惊痫,用入蜇蝙蝠”和药,《圣惠方》里说“小儿慢惊返魂丹,治小儿慢惊及天吊(引右 一竖到中间)夜啼,用蝙蝠”和药。妙用就在此。 这种治小孩子夜里哭闹的妙用,老祖宗意犹未足,老祖宗看到蝙蝠夜里飞来飞去,通行无阻,深信 这种小东西一定眼力奇佳,若把蝙蝠化为药材,一定可以有益于人的眼力,这种“以眼还眼”的思想模 型,是中国“物之生克哲学”的重要基础。“物之生克哲学”的特色是:甲物的特性,可以代换到有对 应关系的乙物身上。比如说:杀狗的,狗就追他(“屠狗者,狗逐之”);杀牛的,牛就顶他(“屠牛 者,牛触之”),为什么?因为“物类相感”。“物类相感”的极致,就被打“大可用药”的主意。于 是,看到啄木鸟的“牙”那么行,中国人就相信吃啄木鸟可以治牙病;看到牛鹿之类的生殖器那么行, 就相信吃它们的“鞭”可以壮阳。同理类推,看到蝙蝠夜里飞得又快又不撞墙,就相信蝙蝠的屎大有营 养。于是蝙蝠的大便,便变成中药的“夜明砂”,给眼睛不好的人大服特服,希望能从别人的排泄里, 大开眼界,愈我光明。 中国人的眼力真可怜!中国人把那么多的希望寄托在蝙蝠身上,竟不知蝙蝠的视觉,本是一塌糊涂 的。蝙蝠可以蒙住眼睛,仍旧照飞不误,蝙蝠是靠雷达式的耳朵和皮肤感觉飞行的。这种情形,洋鬼子 看得仔细得多。十七世纪的英文里,形容人的眼力不行,就说“像中午的蝙蝠一样瞎”(asblind a bat at noon);后来发现不止中午才瞎,就改为“像蝙蝠一样瞎”(blind as a bat)。在洋鬼子眼中 他 们也错把蝙蝠当成老鼠一类而叫做“飞鼠”(flittermouse),但他们绝不发生“物之生克哲学”而将 蝙蝠屎当眼药。他们观察入微,所以可以少吃大便。 在蝙蝠身上,中国文化表现观察力的粗疏,还可以进一步讨论。我举一篇古文做例子。七步成诗, 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曹植,曾写过一篇《蝙蝠赋》。曹植不喜欢蝙蝠,他在这篇赋里,把 蝙蝠丑八怪骂了又骂,他一开始就感叹:“吁!何奸气生兹蝙蝠!”(翻成新诗人的表达法,就是: “天啊!什么样的奸邪之气,才生出你这种坏东西来啊!”)曹植接著表示,蝙蝠虽然能飞,可是长得 不像鸟,所以“不容毛群,斥逐羽族”,被爱惜羽毛的鸟类给赶出来。《蝙蝠赋》写到这里,观察得都 别有天地,但到最后,说蝙蝠“巢不哺毂(车为一鸟,我猜通繁体谷字?),空不乳子”,却观察得大 错特错。曹植不知道:蝙蝠不是别的,正是大名鼎鼎的哺乳动物啊! 蝙蝠是唯一能飞的哺乳动物,它在动物学上属于“哺乳纲”的翼手类,但它能飞的特性又酷似“鸟 纲”中的飞禽,这种“两头都像”的模样,使蝙蝠进了西方的寓言。《伊索寓言》里有一则《蝙蝠和黄 鼠狼》,记一只蝙蝠掉到地上,被黄鼠狼逮到,蝙蝠大叫饶命,黄鼠狼说本狐仙可饶你,但是本狐仙恨 鸟,你是鸟,故不饶。蝙蝠力辩自己不是鸟,而是老鼠,最后被放掉了;不久它又掉到地上,被另一只 恨老鼠的黄鼠狼逮到,历史又重演,不过它这次力辩自己是鸟,不是老鼠,最后又被放掉了。另一则寓 言是《鸟兽和蝙蝠》,记鸟兽双方大战,互有胜负,蝙蝠依违其间,老是投靠在胜利者的一方,向鸟说 它是鸟,向兽说它是兽。最后鸟兽双方议和,真相穿帮了,不但“不容毛群,斥逐羽族”,而且“不容 兽群,斥逐哺乳类之族”了,从此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活动,只好昼伏夜出了。 上面这两则寓言,主题都是写蝙蝠的骑墙性格,跟《蝙蝠赋》比起来,那位西方被压迫的奴隶-- 伊索,的确比我们东方这位被迫害的文豪--曹植,观察得高竿,观察得深刻。伊索把蝙蝠拟人化,使 我们古往今来,能借用这种观点,去认识另一种变相能飞的哺乳类--人类,而对此道人物,有所卑视 与警觉。 《新约》里说:“没有仆人能侍奉两个主人:不是恨这个,就是爱那个;不是重这个,就得轻那个。 你不能同时侍奉上帝,又侍奉财神。”为什么?劳根.史密斯(LoganPearsall Smith)解释得妙,他说: “同时侍奉上帝和财神的,很快就会发现上帝没了。”Those who set out to serve God and Mammon soon discover that there is no God。”这就是说,想左右逢源的,你必然在两者悬殊中跌落,尽管你 向高的一边高攀,可是没用,由于你的滑头,你的上帝,最后还是不见了! 这几天报上有一种怪说,说在政治情况两极化的情况下,自应由“中间势力”出马,“做为二者之 间牵制与平衡的机能”。“所谓‘中间势力’与一般所谓的‘情流’近似。”而目前可持“清议”的 “清流人物”,有无党籍的政坛元老,有有党籍的党国耆旧,他们还举出名单来。对这种“中间势力清 流论”,我觉得完全不能成立,因为他们完全没弄清“清流”的“清议”是什么。 是什么?顾炎武《日知录》里有“清议”一条,顾炎武的说明不算好,但他给我们一个强烈的印象, 就是“清议”本身,的确是一种强烈的意见,“清议”是极端的、爽快的、是非分明的、恨这个爱那个 的、重这个轻那个的,“清议”一点也不骑墙,骑墙就不是“清议”。中国历史上,以“清议”光照千 古的,是明朝的东林。黄宗羲《明儒学案》里说:“天下君子以清议归于东林,庙堂亦有畏忌。”这才 是“清议”的真精神。由“清议”而来的“清流人物”,他们是第一线上的战士,绝非摆下酒席的和事 佬。他们立身方正,绝不打圆场;他们出污泥而不染,绝不和稀泥;他们绝不是无党籍的忠党分子,或 者有党籍的社会贤达;他们可能站错了边,但是绝不站中间,站在中间,不是“中间势力”,而是“中 间势利”,哪有“清流”是中间窜的?如果这是“清流”,鸟兽大战中飞来飞去的,又是什么? 匈牙利政治家葛苏士,曾表示站在中间的,是一种软弱的证明。真正主持正义的人,他必然也必须 立场明确,立场是鸟就不是兽,是兽就不是鸟,而不是似鸟非鸟,似兽非兽。对这种软弱的四不象,我 们应该有所厌恶。孔夫子讨厌紫颜色,因为紫的颜色,对正宗的红色是一种搅局、一种似是而非。邱吉 尔说他不喜欢萎靡的棕褐色,他“不能假装对颜色不偏不倚”(I cannot pretend to feel impartial about colors 。)。真正第一流的强者,他一定不管造次与颠沛、荣枯与浮沉,永远保持他的本色, 以本色示人,以本色战斗。 昨天报载,蝙蝠洞的蝙蝠飞走了,要到明年四月才回来。我不希望纯种的蝙蝠刚飞走,又冒出一些 变种的来“物之生克”,我警告。 附记: 纪元九零五年,朱温“聚裴桓等名士数十人于白马驿,一夕尽杀之。初,李振、、、、言于温曰: ‘此辈尝自谓诸流,宜投之黄河,使为浊流。’温笑从之。”(《资治通监》卷二六五)写完这篇文章, 我忽然想到浊水溪! ------------------------------------ 奇情与俗情我写《北京法源寺》 李敖 《北京法源寺》是以北京法源寺为背景写戊戌变法的书,刻划了一群叱咤风云 的人物。李敖在这部书中要表现的是男性的豪侠、男性的忠义、男性的决绝和男性 的悲壮。小说最近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本文选摘自作者写的后记。——编者 《北京法源寺》作为书名,是16年前我第一次做政治犯时在国民党黑狱中决 定的。在那种年复一年的阴霾里,我构想出几部小说,其中一部,就是《北京法源 寺》。 由于在黑狱里禁止写作,我只好粗略地构想书中情节,以备出狱时追写。19 76年我出狱,在料理劫后之余,开始断断续续写了前几章。1979年我复出文 坛,几乎全部主力都投在其他写作方面了,《北京法源寺》就被耽误了。 国民党在台湾37年之久的报禁解除后,我决定创办《求是报》,一方面跟这 个伪政权周旋,打倒它,为它送葬;一方面要用这种报纸媒体,造成时势,深入人 心,为中国造前途。我深知报纸一办,我的时间就被困住,《北京法源寺》将不知 何年何月问世了。因此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每天写两个多小时,终于在去年年 底(1990年——编者注),快速完成了它。 《北京法源寺》以具体的、至今屹立的古庙为纵线,以抽象的、烟消云散的历 朝各代的史事人物为横剖,举凡重要的主题:生死、鬼神、僧俗、出入、仕隐、朝 野、家国、君臣、忠奸、夷夏、中外、强弱、群己、人我、公私、情理、常变、去 留、因果、经济经世济民等等,都在论述之列。这种强烈表达思想的小说,内 容丰富自然是罕见的。 为什么罕见因为《北京法源寺》是历史小说。一般历史小说只是“替杨贵妃 洗澡”、“替西太后洗脚”等无聊故事,《北京法源寺》却全不如此。它写的重点 是大丈夫型的人物。这是一部阳刚的作品,严格说来,书中只有一个女人,并且还 是个坏女人,其他全是男性的思想与活动。它写男性的豪侠、男性的忠义、男性的 决绝、男性的悲壮。但它并不歧视女人,从光绪的珍妃的哀怨、到谭嗣同的闰妻的 死别,都可反映出这些,只是它的主题不止于男女之情而已。 《北京法源寺》中的史事,都以历史考证做底子,大体说来,书中史事都尽量 与历史符合,历史以外,当然有大量本着历史背景而来的小说情节,但小说情节也 时时与史事挂钩,其精确度,别有奇趣。清朝史学家说“中有苦心而不能显”、 “中有调剂而人不知”,大率类此。 史事以外,人物也是一样。能确有此人、真有其事的,无不求其符合。除此以 外,当然也有塑造的人物,但也尽量要求不凭空捏造例如小和尚普净,他是三个 人的合并化身,就参加两次革命而言,他是董必武;就精通佛法而言,他是熊十力; 就为共产党献身做烈士而言,他是李大钊。我把它定名为“李十力”,并在李大钊 等二十人被绞名额中加上一名,就是因此而来。这类“苦心”与“调剂”,书中 亦复不少。 总之,写历史小说,自然发生“写实的真”和“艺术的真”的问题,《北京法 源寺》在小说理论上,有些地方是有意“破格”的。有些地方,它不重视过去的小 说理论,也不重视现代的,因为它根本就不要成为“清宫秘史”式的无聊小说,也 不愿成为新潮派的技巧小说,所以详人所略、略人所详。 在一般以小人物为小说的矮丛中,我高兴我完成了以大人物为主角的这部《北 京法源寺》。写大人物是多么振奋自己、振奋人心的事今印此书以归故国,沧海 浮生,难忘我是大陆人而已。 李敖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三日 -------------------------------------------------------------------------------- 人的表现,我常分为两种,一种是“奇情”,一种是“俗情”。“奇情”是超乎“俗情”的表现, “俗情”本身,有时并非一定要不得,但是“奇情”,却更是要得。也就是说:“俗情”本身,有时 并不一定不好,但是若不来“俗情”而来“奇情”,那就更好。 人间很多事,看起来完了,其实没完;看起来没完,其实常常完了。用诗来说,前者是“山重水 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后者是“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因此,智者和达者看人生,多 能不斤斤于盛衰荣枯,他们是失马的塞翁,不以得为得,也不以失为失,因为在许多方面,得就是失, 失就是得。这种得失之间的哲理,汉朝贾谊在《服鸟赋》里,说得深刻--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忧喜同门兮,吉凶同域。 一切祸中都有福份,一切福里都藏祸根,归根起来,忧喜吉凶,都是一窝里的东西,实在难以保证纯度。 所以,智者达者从祸中看到福份的一面,或从福中看到祸根的一面,而不患得患失。 智者达者以外,另有一种颇富这种色彩的“美者”--智达派的唯美主义者,他们能从另一角度, 抢眼人生。他们认为:人生不但有祸福相依的一面,也有丑八怪的一面、不漂亮的一面,人过一辈子,不 该把自己或自己跟人的关系弄成这一面。人不该在这一面上发展下去、浪费下去,而该尽量追求相反的 一面。这另一面,就是唯美的一面。唯美一面的开花结果,就是“奇情”。 “奇情”是一种异乎“俗情”的表现方式,一般人的举手投足、喜怒哀乐,按照人情之常,大家都 差不多,做得差不多,反应得也差不多,但是“奇情”就做得、反应得不一样,我举汉武帝的李夫人为 例。 中国人描写女人的美,用“倾国倾城”,最早就是对李夫人说的。李夫人被形容为“北国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成为绝代佳人、美的偶像。可惜红颜薄命,得了要命的病, 最后缠绵病床,眼看就死了。汉武帝跑去看她,想见最后一面,可是李夫人却拒绝了。--为了给情人 留下一个□光照人的好回忆,而不是一个风姿憔悴坏印象,她拒绝了“人情之常”的诀别。从“俗情” 观点看生离死别,大家见最后一面乃情所必至,理所当然,怎能不见?可是从智达派的唯美主义观点看, 却不见更好,“相见争(怎)如不见”更好,不见更美、更要得、更漂亮,这就是“奇情”。 十年前,我看过一场《小英雄》的电视剧,描写毕佛的父亲,一天收到老情人的电话,说要路过此 镇。此镇正是他们当年旧游之地,如今男婚女嫁,颇思旧梦重温,于是相约一见。不料那天到来,两人 却阴错阳差,老是碰不到:他到甲处,她竟刚离开;她到乙处,他又方才走。最后交错了一下午,也缘 悭一面。到了晚上,他收到老情人留下的一封信,大意说,虽没碰到,她却一下午把旧游之地,一一重 临,见景生情,有不少美的回忆。最后转念一想,忽然觉得,两人如果不再鸳梦重温,永远保留“记得 当时年纪小”的印象,岂不更好?于是她留书而去,走了。从“俗情”观点看,大家好了一回,情缘未 了,见面一个,乃情所必至,理所当然,怎能不见?可是从智达派的唯美主义观点看,却不见更好,“ 相见争如不见”更好,不见更美、更要得、更漂亮,这就是“奇情”。 “奇情”论者的价值判断,是绝世的,是独立的,它对得失的衡量与鉴定,与“俗情”标准不同。 “俗情”的标准是“尽”字,“奇情”标准却是“舍”字。“尽”是一切事情都随波逐流的做,做到胃 口倒尽、感情用光、你烦死我、我烦死你为止,一切都“赶尽杀绝”的干法,不留余地,也不留余情。 市井小民在男女情变或婚姻破裂时候,最容易犯缺乏节制的“尽”字,最后经常是和平开始、战争结束, “赶尽杀绝”,一切反目相向,丑八怪已极、不漂亮已极。这是“俗情”标准。 相对的,“奇情”标准却高竿得多,因为它能“舍”。“舍”是一种智慧、达观、艺术、决断的结 合,它的特色之一是常把“进行式”转变成“过去式”,它常在“俗情”标准的中点上,做为终点,在 “看起来还没完”的节骨眼上,戛然而止,宣告完了。“舍”是速决,是早退,是慧剑斩情,是壮士断 臂,是为而不有,是功而不居,是浓抹处淡妆,是无情处有情。、、、、 介之推不言禄,是一种“舍”;鲁仲连不受酬,是一种“舍”,以他们的功德,“言禄”“受酬” 按“俗情”标准,也是应该的,可是按“奇情”标准,他们进一步表现了“舍”却是神来之笔,点睛之 妙,益见其高。 在人类历史上,有太多太多“舍”得动人的奇情故事,我最欣赏的一个,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唐太 宗是历史上最有“奇情”气质的英雄人物,柔情侠骨,一应俱全。在打天下的政治斗争中,当然他有和 人一样的霹雳手段,但在这些政治性的“俗情”以外,他有许多“奇情”,使江山多彩,为人类增辉。 在打朝鲜那一次,他因补济困难,必须退兵,退兵前,却送礼物给敌人,表示对他们守城不降的欣赏, 这种对敌人的心胸,绝不是小鼻子小眼的现代政治人物干得出来的。 唐太宗这种“奇情”,最精彩一次,是表现在他对“朋友变成敌人”的心胸上。唐太宗肝胆照人, 成功的一大本领是大度“化敌为友”,在群雄并起中,一统天下。天下一统后,他为了特别感谢杜如晦、 魏徵、房玄龄、李靖、李绩、秦叔宝、侯君集等二十四位功臣,叫阎立本为他们一一画像,挂在凌烟阁。 表示崇德报功,不忘革命情感。不料后来侯君集造了反,被抓住,依法非杀头不可,唐太宗对这位“朋 友变敌人”的老同志,非常痛苦。他哭了,他哭著向侯君集说:你造了反,非杀你不可,但你是我老同 志,我不能不想起你、怀念你,我再上凌烟阁,看到你的画像,教我情何以堪?你死了,“吾为卿,不 复上凌烟阁矣!”(我为了你,再也不上凌烟阁了!) 这种心胸,也绝不是小鼻子小眼的现代政治人物干出来的!--他们对凌烟阁,怎么也“舍”不得! 现代小鼻子小眼的政治人物,他们实在俗不可耐,毫无趣味,不但做他们朋友没趣味,甚至做他们 的敌人都没趣味,他们连做敌人都不够料。他们今天跟你是“亲密战友”,明天就把你从百科全书或机 关刊物中挖出来,一桶黑漆,把你革命勋业全部抹杀,打成“敌我矛盾”,于是,你变成了“懦夫”、 变成了“叛徒”、变成了“汉奸”、变成了“大骗子”、变成了“脱离革命队伍的反对派”,、、、、 你变得一无是处,你的功绩,全不提了,天下变成他们打的,你若有画像在凌烟阁里,早就拉下来,撕 毁,斗臭。天下是他们的了!什么?你是二十四分之一?笑话!滚! 以理想主义起义的人,最后抛弃理想不谈,反倒连事实都抹杀,见权力起意,这是现代人物最大的 “俗情”,最大的反“奇情”的悲剧。 我清楚知道,随著时代的“进步”,早年人类的一些动人品质,已经花果飘零、消磨将尽。但对我 来说,我仍忍不住一种内心的呐喊,使我在俗不可耐的现代,追寻“今之古人”。 暮色苍茫、苍茫,又苍茫。我失望。 李敖8/22党庆演讲全文--谈二千年总统大选 (全文刊载於九月号新月刊杂志) 代表新党竞选总统的李敖先生全程参与了新党的六周年党庆,并以「谈二千年总统 大选」发表专题演讲。李敖在会中妙语如珠,不时旁徵左引古今中外典故来阐述他 的理念和主张,让民众听得如痴如醉;尤其批李登辉及民进党的炮火猛烈,更令全 场欢声雷动。本刊特整理李敖演讲内容,以免向隅的读者有遗珠之憾。 李敖:方才庆华兄说,许信良说新党真有胸襟,能选出李敖来做新党的总统候 选人,我觉得新党的真正胸襟是,李敖还没加入新党以前就选了李敖。这个胸襟尤 其表现在王建宣,王圣人身上;因为大家都知道新党如果不缺席的话,本党推出的 候选人一定是王圣人。现在王圣人宁可靠边站,而让李庆华「引狼入室」,这不但 是圣人,还要有自我牺牲的胸怀。 我很感谢新党对我的厚爱,可是新党为什麽能够厚爱李敖,原因是新党经过了 六年的打拼,而这六年来不但我要感谢现场的新党朋友们,也要感谢今天缺席没来 的像赵少康、像我的被告郁慕明;我问郁为什麽没有来,他说在抱孙子,我说那应 该也要请假吧!还有我觉得,各位跟我在这个时机,更要怀念那些曾经为新党打拼 可是不幸离开的一些人像周荃,甚至我的敌人朱高正,虽然他也是一匹狼。 今天我到现场来,至少有两点认同新党,第一点是你们看到我第一次穿到这个 颜色(黄色)的衬衫。我昨天晚上作一个梦,梦到我是一个有名的医生,在手术房 给一个有肝病的病人开刀,开完刀後,很多参观的医学院学生围在一边为我叫好, 我就很高兴,那高兴就像是我唱了歌後,向我喊「安可」,於是乎我就做了另外一 件事情;当这个病人麻醉药退、醒了以後,我问他近况,他说两个肝的部份有感觉 疼痛,是很正常的,可是为什麽喉咙也疼痛呢?我就跟他讲,因为开刀的时候参观 的人向我喊好,等於我是歌星一样,向我喊「安可」,我一高兴之下,就把你扁桃 腺也割掉了;病的名字很多,可是带「扁」字的需要先割掉。 Co.Co的漫画画了一部坦克车,四面都是炮筒,有的要打王建宣,不…(李敖惊 觉讲错,向王致意)对不起,可见我潜意识对你不满;有的要打许信良、有的打宋 楚瑜、有的要打阿扁、有的打连战,还有一个炮筒对准新党,这幅漫画画的很有趣; 昨天我在新党的聚会上,公职人员问我怎麽解释,要用炮筒打我们吗?我说要打你 们的时候,我会先告诉你们,比较优待,还有如果你们举起投降手势,我就不打你 们了。然後他们又说,李敖你不要造成我们关系恶化「将来杀来杀去」;我说这点 不会发生的,因为只有杀来没有杀去,我一杀过来,你们就杀不过来了。然後大家 谈话很愉快,有人向我抗议,为什麽你说新党是烂西(香)瓜;我说当时的情况你 们不了解,他们说我李敖是投机份子,我说「如果我要投机,台湾流行的是西瓜靠 大边,那我应该去靠着西瓜,怎麽会欣赏新党一个香瓜,新党是小的、烂的香瓜」; 为什麽我用这个「烂」字呢,我用这个烂字是因为我讲话比较夸大,所以加个烂字, 我愿意把这个烂字收回。这收回以後惹来麻烦,网路上开始骂我,你李敖不是很有 勇气吗,怎麽可以收回你讲的话呢?我今天来不及在网路上答覆,我公开答覆一下, 我不能不收回,因为「新党的人快哭了」。 我和新党过去的渊源向各位报告,没有渊源,唯一的渊源就是新党里面有我的 被告,像郁慕明、像朱高正,当然後来也变成好的朋友。我的隔壁邻居他有一个讲 评,他说,说「引狼入室」是不好的,因为该说是,现在新党不是上了贼船,而是 贼上了船。一九五0年五月十六日,中华民国总统蒋介石发表一篇谈话,说我们要回 大陆,提出有名的口号「一年准备,二年反攻,叁年扫荡,五年成功」;过了九年 没有兑现,一九五九年五月十九日,他说了一个很沉痛的谈话,他说从现在开始再 过十年,我们不能够回去的话,一切希望都幻灭了;很快一九六九到了,一九七九、 一九八九也到了,今年是一九九九,中华民国总统蒋介石的一个梦从此就失落了。 失落了,他走了,留给我们在这个岛上的人,我们何去何从?就是今天我最关心的 一个问题,我要跟大家谈一谈。 过去在部队有个口号「国父精神不死」,我就告诉各位,蒋介石不死,还有 「精神」,精神在今天的台独份子身上,什麽原因大家想想看,蒋介石生前最得意 的一个成功之作就是在台湾实行反共教育,这麽多年实施下来有两个结果,第一个 是把共产党妖魔化,丑化共产党,第二个是把共产党小化,不要怕共产党,这两点 观念一路延续下来直到今天。真正信仰这两点的人是今天的台独份子,所以我们看 到全世界都怕共产党,只有台湾不怕,就是真正相信了蒋介石的遗教。 今天我看到李登辉讲出来啦,说中共的文攻武吓是空的啦,根本不要怕;陈水 扁也跟着讲安啦,不要怕。可是我所讨厌的一个国民党的前国防部长蒋仲霖,终究 在下台前忍不住讲了一段话;在美国前国家顾问雷克说了「中共在可预见的几年以 内,不可能有武力攻打台湾的力量」,蒋仲霖这种可恶的国民党官僚都忍不住了, 他说是不对的,中共可以用他们的革命战法,可以同时间的在沿海推出来叁十万只 或四十万只渔船,就凭这种土法向台湾开过来,台湾就有问题、就挡不住。想蒋仲 霖显然是落伍了,现在我们知道台湾有七千九百四十一个高压电的传送铁塔,一个 铁塔发生问题我们就领教了停电的厉害,共产党一个飞弹打过来,误差的距离不会 超过二十公尺,郁方兄是不是这个样子、那麽准确?(在贵宾席的林郁方教授点点 头)一个飞弹打过来就有这种效果,让我们停叁天电,轮流停电,我们活的下去吗? 所以我说,今天我们老用传统的眼光来看问题,觉得中华人民共和国现在没有武力 打我们,其实他何必用那种传统、正式的战争上的武力来打我们呢?总可以用别种 方法,土法炼钢式的置我们於死命。 可是这时候发生一个情况,就是美国的育犬俱乐部,他们做了一个实验,有二 种狗,一种是斗犬,很喜欢咬人的,一种是乖乖狗,很柔弱的,把这两种狗交配, 结果配出来一种狗,看了你人以後还大咬、大骂,然後他自己会害怕,就逃到主人 背後;我们讲说人格分裂,这是「狗格分裂」。我总觉得,今天我们谈「台湾人的 尊严」,即使台湾是一个国家,谈国家的尊严,做为国家的领导人,这样子谈出两 国论来,然後两国论一出事情就藏在美国的背後;大家都知道,没有美国撑腰,台 湾绝对狠不下来,可见这种行为就是我刚才所描写的「动物行为」。 我们谈尊严,如果是谈国家尊严,请问台湾有没有尊严?闯了祸以後,美国派 出来两个特使,大陆去的是陆士达,台湾来的是卜睿哲;大陆派出外交部次长来接 待陆士达,原因就是在中共眼里他是外交次长,虽然他是美国的特使,但卜睿哲在 台湾见的是次长级以上的人物,台湾的总统、副总统、行政院长、国防部长,然後 第二天由我们总统及官员陪他打高尔夫球时,卜睿哲违反国际礼仪,穿了个短裤, 这是那来的尊严呢?如果说我们台湾第一勇,我们要尊严,请你把两国论入宪,敢 不敢入宪?美国压力底下,只能这样叫,不敢入宪。你不敢入宪,结果就是,看到 中共负责人说这是李登辉你的个人行为;中共的意思把话放下来了,原因就是李登 辉不敢入宪,把总统讲的话当成个人行为。真正为了有尊严的人,说了狠话以後, 「入宪了」!他不敢,所以看到台湾这种领导者,我们不觉得很难过吗? 古人说「哀莫大於心死」,现在我觉得,以我连续在台湾住了五十年的感觉, 我觉得是「哀莫大於头壳坏去」。我举叁点来证明目前人们思想被污染的严重程度。 第一点是「有逻辑无章法」,第二点是「有爱心没做法」,第叁点是「有主张无办 法」。「台湾的主张」我们看了,一本怪书,一个主张提出来就应该去实行,而我 们现在最苦恼的一点,就是分不清主张和这主张能不能实行,这一点是我觉得最好 笑的,也是台湾最大的笑剧,这本来是我们中华民族思想上的一个病;我们都会讲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喊了两千年,大道怎麽行呢?怎麽选贤、 怎麽与能呢?没办法。这是个奇怪的病,就是有主张没办法,想想看这种事情太多 了,我们「主张」进入联合国,可是用什麽「办法」,他不谈;根本进不去嘛!中 华人民共和国拿着否决权,我们怎麽进得去?他不管这个部分,只管要我们二千二 百万人共同的意愿,第二个,两国论也是「有主张无办法」,两国论的一个大前提 就是,那个国没问题,中华人民共和国我们承认,关键是他承不承认在台湾这个国, 不管叫什麽,他承不承认?还有这个国按照现在国际法的观念,须要得到国际的承 认。请问谁承认我们?我们知道联合国不承认我们,没关系,我们努力去办务实外 交,到今天为止我们掌握了二十八个小国。二十八个小国人口加起来,是全世界的 百分之一.五,总生产毛额是全世界的百分之一,这些国家里面甚至很多不是联合 国会员国,这样二十八个小国承认我们,我们不难过吗?虽然可以花叁亿美金去买, 买了以後连大门都进不去,不觉得很难堪吗?很可惜,台湾没有人敢讲真话,这里 不是国。 我曾揭发出来,一九五0年蒋介石在阳明山庄的秘密谈话里,上面说「中华民国 亡国了」,连提了四次。当然我们可以说那是蒋总统一时气愤的谈话,根据中华民 国宪法第四条,固有疆域,台湾和大陆是叁百零六比一,大陆是叁百零六,我们是 一,请问在台湾构不构成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如果说「中华民国在台湾」,告诉各 位,那是千分之叁的中华民国在台湾。我今天拿出一本书来给大家看,这本书我想 各位都没看过,「李登辉先生言论集」第十册,我念一段当今总统的文章,中华民 国八十年六月十四日,他在革命实践研究院讲了一篇「国家统一纲领的目标与意义」, 我念给大家听,他说「有时我们想,毛泽东最大的遗憾就是改了国号,如果毛泽东 仍叫中华民国的话,我们就麻烦了,因为他叫中华人民共和国,所以中华民国还能 存在。」 各位想想这句话是什麽意思,今天我们有中华民国,就得利於一九四九年毛泽 东的一念之差。当时共产党在开国以前开会,大家都说我们继续叫中华民国,中华 民国过去被袁世凯污染了,被蒋介石污染了,大家不喜欢这个名字,想改,可是大 家觉得继续叫中华民国对整个中国最有利,毛泽东也同意了。这时有个浙江书记在 旁边点了毛泽东一句,他说「如果叫中华民国,主席啊,你的地位永远不会超过孙 中山,你只有改这国号,才能做太祖高皇帝」,这毛泽东一听就懂了,改国号,就 改成中华人民共和国。可是十六年以後,毛泽东对法国共产党的机关报记者透露这 个秘密,记者问毛泽东有没有做过错事,毛泽东说做过,毛泽东就告诉他「当年不 该改名叫中华人民共和国」。如果毛泽东当时叫了中华民国,在逻辑上,我们怎麽 解释我们?无论如何我们只是中华民国,即使我们也叫中华民国,绝对是附和了李 登辉的「中华民国在台湾」;而那边占了中华民国千分之九百九十七土地的,叫做 「中华民国在大陆」。请问以中华民国自居在台湾的人,我们痛不痛苦。 告诉各位一个笑话,这个笑话解释了我跟新党的关系,一个教会很穷,请来美 国资本家捐款,这个主教跟资本家在讨价还价,神父很关心跑去听,资本家比一百 万,主教摇手,比五百万也摇手,比一千万主教也摇手,资本家就走了,神父急着 问主教原因,为什麽一千万你还不答应,主教说,我做不到,他要求我每次祈祷完 毕不要再喊「阿门」,要喊「可口可乐」。我为什麽不加入新党,就是最後新党要 我喊「中华民国万岁」。我的历史知识告诉我,蒋介石说过「中华民国亡国了」, 根据我们对事实的了解,中华民国只剩下千分之叁,我们怎麽办,怎麽承认这是中 华民国呢?那麽人家问我李敖,你不承认中华民国,那在台湾你住在那里?我告诉 各位,我住在「中国」,可是大家不要失望,等下我有中华民国的好消息告诉你们。 有人挖苦李敖说你不承认中华民国,那你李敖今天在选什麽?选的是不是中华 民国总统?告诉各位,我们为什麽不扩大去想,这「总统」两字的定义是什麽,很 多定义是抽象化了。中华民国总统的「总统」这两个字我们要重新定义,可以说是 目前特殊情形底下的一个定义。现在台湾一个苦恼,就是相信一厢情愿的方法,这 可以举个例子,就是我们要进联合国。西游记里的银角大王有个魔瓶,只要喊敌人 的名字,敌人一答应人就收进去了,因为古人相信人的名字代表他的灵魂。银角大 王问孙悟空,叫你名字有没有种答应,孙悟空一答应就被收进瓶子了,孙悟空搞半 天逃出来,改名叫孙行者,银角大王遇到就叫孙行者,这孙行者喊「有」,又被关 进去,最後改叫行者孙,想不到这银角大王可能有电脑,经过排列组合,一喊行者 孙,孙悟空就关进去了。这意思就是说,无论你改什麽名字,都可以把你关进来; 联合国正好相反,我们改什麽名字都进不去。 「我没有发神经,我们有办法对付你共产党,你不是说台湾是中国的一个省吗, 老子们把省给废掉,没了这个省,你拿我怎麽样?」我讲个笑话,有一个人有精神 病,老怀疑自己是一粒米,米怕的动物是鸡,他看到鸡就害怕,吃不消以後,去看 心理医生,好不容易病看好快乐的走了。过了几天,气急败坏跑回来,医生一看知 道他又犯病了,医生告诉他「你是人不是米,你知不知道?」病人说「我知道我是 人不是米,可是鸡不知道。」我们现在把台湾废了省,鸡不知道,不但鸡不知道, 那只鸡还是八百磅的鸡,还是要吃我们。我举这个例子证明我们太天真了,我们这 种反共的方法,躲避危难的方法,保护台湾的方法,都太天真了。 今天我们一个苦恼就是,我现在一开始就谈出来一国两制,闯了大祸,外面炸 翻天了;我们用文字说「没有一国两制」,那一国两制那里去了?被挡在台湾外面, 谁都不能谈这个问题,讨论都不可以,一谈就戴帽子;告诉各位,我在台湾住了五 十年,什麽都变了,只有一点没变,就是「帽子」没有变。说我卖台集团、中共代 言人,我就不服这口气,今天至少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嘛。邓小平说「一国两制」, 是说将来两岸统一以後一国两制;告诉各位,邓小平讲的是未来式,我李敖讲的是 现在式。现在我们不是台湾一个制度,大陆一个制度吗?「两制」没问题大家都不 怀疑了吧!怀疑的是「一国」,他们说一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我们这边包括新党 说是中华民国;可是汪道涵说过,只要在一个中国的前提下,这种问题是可以谈的; 一个中国是两岸在一个前提底下坐下来谈,谈出来的那个国号。 共产党同意国号是可以谈的,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坐下来谈。「中华人民共和 国」太罗嗦了,「人民」这两个字是过去苏维埃常用的字眼,请把「中华人民共和 国」简称「中华民国」;国旗怎麽办?国旗也可以谈,中共不是五星旗吗?我曾挖 苦宋楚瑜,他博士论文解释五星旗说五星代表汉、满、蒙、回、藏五个民族,那是 五色旗的解释;五星旗的大星代表中国共产党,四个小星代表四个阶级,就是工人 阶级、农人阶级、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当这旗出来叁年以後,小资产阶级、 民族资产阶级就被共产党消灭了,两颗星被消灭了,可是共产党说不出口,还是五 星。如果我李敖代表台湾到大陆谈判,我会跟他们谈历史,你们五星里面少了两颗 星,还要什麽五星啊,那麽难看,请你们换国旗;换什麽国旗?换你们曾经拿的一 个国旗,抵抗日本、前後拿过十叁年的青天白日旗。为什麽怕谈判呢?我们可以跟 他争、谈出理由来,说服他,让他觉得真的旗不妥,国号是可以改的;我们要谈才 有结果,我们不要怕谈判,可以面对谈判。 我再进一步跟大家谈,今天我主张一国两制,不是目的而是一个手段,不是一 个道德标准而是一个策略;是我们的阴谋,或者说我们的阳谋。为什麽?你要谈嘛, 我不跟你谈,老美不高兴,全世界说台湾不合作,不肯谈;好!我跟你谈。上了谈 判桌我占你便宜,好不好呢?有人说怎麽可能,我们是小的国家,他是强的国家, 怎会占便宜?拿破伦战败後,一八一五年维也纳会议的时候,法国派出一位四朝元 老塔立南代表谈判,因法国是战败国,他敬陪末座、没有发言机会,他就旁观列强 的斗争,中间的不和,两个礼拜以後,他坐上了主座并主持会议,这样厉害的一个 人,反客为主,宣布所有罪状都是拿破伦干的,法国王室也是受害人;所以他用了 两个主义:正统主义、补偿主义,把法国闯的祸撇得一清二楚,在会议桌上占尽便 宜。大家想想看,如果有这种能耐的人,代表台湾和共产党谈判,我们在会议桌上 可以占到多少便宜,大家知道吗? 撇开谈判,现在来谈具体的问题,关於保护我们的身家性命、我们的生活方式; 今天我们跟民进党、建国党的朋友意见不同,不同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爱台湾的 方法不一样。谁不爱台湾?动辄说别人不爱台湾,卖台集团,没有这种事情!各位, 在台湾这个岛上,没有人不爱台湾,只是爱台湾的方法不一样。我们觉得用和平的 方法,经过技巧的、高明的谈判,可以保护我们的安全;有的人不这样子,有的人 他不要谈,他要两国论,原因是什麽?先制造出不可能谈的情况,还有制造台湾第 一勇的这个「爽」。 我告诉大家,保护台湾的安全有四个方法,一是「关门法」,大家注意,请传 达给每一位台独份子,我说的,我赞成维持现状,门关起来不跟他们来往,我李敖 五十年不离开,证明这一点。可是有四种人会破坏现状,不甘心的共产党、李登辉 和李登辉情结的这些人、急统和急独的人还有台商这四种人,所以行不通。二是 「抱大腿法」,抱美国人大腿,我抱住你,共产党不敢打我;严格说起来,台湾这 五十年就是用这种方法。叁是关大门、抱大腿、「打大仗」,台湾第一勇、台湾人 的尊严,为什麽怕他,你拿共匪来吓唬我们,我们跟他们打,看到没有,有民进党 委员要组织一万名义勇军,打;我只谈一个数字,大陆一天生出来五万个人,累积 起来,一年生出一个台湾的人口,我们跟他的人口比率是一比六十,就是打架时, 他六十个人打我们一个人,没关系,我们的军训好、枪法好,跟他打;六十个人打 死他五十九个,不幸最後那第六十个人他打中我腿上一枪,我一枪也把他打死了, 可是我变成「跛脚」。如果台湾满街都是「跛脚」,请问我们快乐吗? 梁肃戎告诉我,他看到一个画面,今天中午鹿港发动两国论大游行,小孩子们 也一起游行,电视画面上问一个五、六岁小孩子,什麽是两国论?小孩子说,两国 论就是两个国家打起来,一个输一个赢,就是两国论。哲学家还赶不上小孩子,这 小孩子是哲学家。现在问题不是他人口比我们多这麽多,他有尖端科学、有七艘核 子潜艇;记不记得上次飞弹危机的时候,美国的航空母舰要透过台湾海峡走过去, 忽然他们空照结果发现中共七艘核子潜艇都不见了,什麽意思啊?可能开到你美国 西海岸,要跟你算帐啦,你到我家来,我到你家去,跟你打了。孙晋王民将军是不 是啊!(孙将军点头)能打仗吗?美国吓的航空母舰向後撤,不敢再通过台湾海峡, 原因这个仗是打不得啊!我们打不过他们。 现在讲保护台湾安全的方法,第一个关大门行不通,第二个抱大腿也行不通, 因为美国不可靠,随时就出卖我们,第叁个打大仗行不通,四是「说大话」,就是 谈判,上会议桌大家谈,最後一条路就是谈判。现在中共开了门要我们谈判,「一 国两制」不好,「一国一制」好吗?汪道涵说,一国两制是优待你们,两边制度都 保留,还可以谈,你们希望「一国一制」吗?「一国一制」就是共产党,你们喜欢 吗? 结论就是,我用一个粗浅的比喻,因为现在很流行用两性关系来比较;大陆和 台湾是婚姻关系,大陆是丈夫,国民党政府是太太,可是这太太跑掉了,大陆整天 警告逃妻,台湾的国民党政权代表逃妻的一个心态,民进党代表逃婚,不跟你结婚, 逃妻是结过婚老婆跑掉了,民进党说我不要跟你结婚,我根本就逃掉了。可是我们 现在是什麽处境,我给大家描写一下,古代有佳人、才子、恶霸,佳人喜欢才子, 可是恶霸招亲要抢这个佳人做老婆,中间被恶霸挡住了,才子佳人无法结成快乐的 婚姻关系,你怎麽办?这时候一个办法,这佳人只好嫁给小霸王,可是有条件,我 们可是大户人家,我们要明媒正娶,要求聘金、房屋、地契、财产都要给我,我才 嫁这个大老粗,不肯给,我告诉那个媒人(美国人),他讨我不给钱,不嫁,媒人 就会去说他了。 我们方法就是这样,两岸坐下来谈判,撇开你说没有中华民国或贬低台湾是地 方政权我们暂时不谈,我跟你谈我要你好处;除了叫中华民国、改国旗以外,邓小 平答应我们,台湾「五十年不变」,除了外交和国防交出来以外,台湾可以有军队、 特务,你不能管我,这是我保护我的权利。朱基答应过,国家的副领导人可以给台 湾,我们又跨了一步,然後可以要求,我们要做国家领导人,我们两边轮流;我们 认为凡是涉及台湾安全的部会也要「扣住」,还有驻联合国大使、驻美、驻英等大 使通通都要,这些都可以谈。我们有五十年的机会,怕什麽呢!有人说中共不守信, 我是学历史的,查中共的历史,五十年来签的合约,没有一条不遵守的;所以我说, 我们可以在美国人的背书之下,坐下来谈,换取五十年的和平,两个制度来竞赛, 你想,谁赢谁输啊!我们一定可以把共产党拖垮,我们有这个机会赢。 看到报上登出了我那句动人且吓人的口号,叫做「『出卖』台湾,买回大陆」, 当然「出卖」两字是加括号的,有特殊意义的;你们整天说我们「出卖」,老子们 就卖给你们看,台湾能卖个好价钱,而且很不错呢!大家想一想,我们的好机会被 李登辉耽误了,跟他们谈判的筹码越来越少了;可是大家不要怕,我们还有最後一 个筹码,各位什麽筹码?─李敖─(全场群众喊出来)。如果信得过,我带着陈文 茜之流到大陆去谈判;共产党是很好骗的,他的弱点就是爱面子,你明着使他难过, 他找你算帐,可是他可以吃亏,他到今天还在吃亏啊。台湾这样搞的他难受,中共 没赶台商撤资,今天我们每年赚大陆二百亿美金,台湾有了十%的人口就业率保障, 因为他把我们当兄弟,没有用关税来整我们。我们吃人家的,还要骂人家,这是什 道德,什麽政治啊? 所以跟大家讲,照我的计划,新党的梦可以成功,真的,「中华民国万岁」! 最後报告各位我的情况,我跟新党是新交的朋友,民进党的前身跟我有革命感情, 你们是我走对路的朋友,他们是我走错路的兄弟,即使他们今天不承认我;今天我 以我的侠义性格跟你们走在一起,希望新党壮大,等新党变成第一大反对党以後, 可以预见民进党会没落,民进党有一天他会「台独梦醒,绿旗梦碎」;这时候以我 的侠义性格,我会站在民进党那边,不要以为我是说着玩的(李敖从公事包中拿出 一件绿色夹克),谢谢各位。 假如我是女人 李敖 凡是吃过女孩子苦头的大丈夫,都会有三个沉痛的希望:第一 个希望是再也不做感情专一的好人;第二个希望是改做“剑侠唐璜” 式的男人;第三个希望是拜托阎王老爷——下辈子托生做女人。 三个希望中,第一个希望看来容易做来难,这年头儿,有剩男 无剩女,好不容易才碰到一个暂时喜欢我的女人,我欲不专一,岂 可得乎?故非专一不可。且孟夫子说天下太平一定要“定于一”, 若遇一而不立定,不但要开罪女人,而且要得罪圣人,真是不划算, 如此下策,碍难照准;至于第二个希望——做拜伦笔下的情棍,也 良非易事,盖这种情场老油子必须有沉腰潘鬓盖博胡的条件不可, 反观作者,既不剑又不侠,又不唐璜,还有什麽资格使女人意乱情 迷耶?故此希望,至多可谓中策,仍旧碍难推行;这样说来,只有 做女人才能不为女人所制,只有做女人才能制男人,只有做女人才 能不祀孔而使孔圣来朝见,只有做女人才能演“倩女幽魂”。呜呼! 吾安得不做女人?呜呼!吾安得不做女人? 下辈子托生做女人,其实并非难事。就以我今生而论,我妈妈 生了四个姐姐后才生我,生我之日,虽然白胡子爷爷、灰头发奶奶 及黑眉毛老子皆大欢喜,咸谓举男不易、终获麟儿;但我妈妈心里 却对我这种违背历史潮流深表不满,于是她又生了两个妹妹以为抗 议。由此观来,生女固易事耳!此生落选,不必沮丧,二十年后, 论倾国倾城乱世孽海者,舍我其谁哉? 迟早有那么一天,我李敖劫数已尽、遽归道山,浩浩荡荡一道 阴魂向上直奔“伊甸园”——不,说错了,该是朝下直奔“阎王殿” 去了。抬头一看,左有牛头,右有马面,前立无常,后站陆判,大 殿尽处,阎王老爷高高在上,威风凛凛,好不骇人!陆判趋前,把 签呈递上,略谓: “兹拿到李敖乙名,验明正身,手续无误。案查该员生前饱受 妇人之气;备历男性之苦。素仰大王手操男女荷尔蒙分配之特权, 拟请于该员十八层地狱刑尽期满之日,转生为女人。所请是否有当, 敬祁 裁夺。” 阎王阅毕,手批 “照准,交付各层主管会‘注生娘娘’办理。” 老阎既准,当女人还有什麽问题?于是我兴高采烈,磨拳擦掌, 准备开始做小娘子了! 话说民国某年的初春,汉水静、泰阶平、四海无事,湖北罗家 的少奶奶,一夜忽梦“送生娘娘”来访,临行推一红包入怀,顿时 满室异香,粉色如土,第二天早上即告弄瓦之喜,生了一个光彩道 发的小女儿。当时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然皆肉眼凡胎,不知此小 女儿即当年大文豪李某人之投胎也!有诗为证—— 马赛据传要“赛马” 伦敦听说有“敦伦” 罗家先生昨关门, 罗家太太今临盆, 罗家母鸡不司晨, 罗家竟有大新闻—— “前世阴阳全包换, 生个李敖是女人!” 罗先生既获掌珠,喜不自胜,“看女却为门上楣”,当既援崔 莺莺、苏小小、董宛宛、陈圆圆之例,为我取名曰“罗美美”。 光阴似火箭,岁月如气流,转眼已二八寒暑。我罗美美此时已 鬓发腻理,纤浓中度,举止娴冶,恰如“陌上桑”里面的罗敷其人。 一日联合招生放榜,名列某大学外文系,龙门既登,声价自更不同, 追求者即时如过江之鲫,纷纷在尼龙裙下拜倒,泰山不辞细土故能 成其大,我也来者不拒,拒而必不久,否则这小子知难而退,被别 的女孩子喜欢去,岂非失策?故我当择其中之帅者、尤者、司麦脱 者、恭顺乞怜者、海誓山盟者、痛哭流涕者、亦步亦趋尾随不去穷 追不者,一一皆作釜鱼养之,必要时“老渔翁,一钓竿”,游丝 在手,拈之即来,岂不快哉? 男朋友既入瓮中,不可不予以控制,你想男人岂是好东西,不 控制还得了吗?为了不使男朋友心猿意马,为了使小丈夫低首下心, 一定要把他的思想大一统不可,一统之道,除了要谆谆晓以大义外, 还得禁止他们去看一些书才好:中国方面,如班昭的《女诫》,于 义方的《黑心符》;外国方面,如莎士比亚的《驯悍记》,斯特林 堡的《结婚集》。(尤其是一八八五年出版的下卷,他竟说我们女 人是吸血鬼!)至于《醒世姻缘》、《少年维特之烦恼》等书,鼓 吹男人受我们气,为我们死,值得特别推荐,可鼓励他们多多研读, 多多烦恼。 坦白地说,男朋友就好比是衣服,这件衣服即使很好、很华贵, 可是若在整个礼拜中天天穿它,那就太单调了,别的女孩子也要笑 我了,人家张丽珍就有好几十套衣服,赵依依也有五件大衣,周牧 师、方神父劝我们节衣缩食,为了怕胖,我已经缩食了,若再节衣, 那岂不太自苦了吗?衣之不可节,如同男朋友之不可少;更衣之频 繁,如同男朋友之新陈代谢,今天跟他好好的,说不定明天就为他 唱“挽歌”,并且张三李四旧雨新知,我要一视同仁——一一为他 们“轮唱”! 有了男朋友就不能不有约会,我又不是柏拉图学派的女弟子, 绝对不相信象牙塔和天鹅宫里面的精神恋爱。写情书、拔指甲、割 指头,那些都是图腾时代的方式了,现代的恋爱是要看电影、要吃 通心粉、要喝咖啡、要跳舞。有人说爱跳舞的人,脚上的神经要比 脑袋里面的发达,这话也许有道理:足下麻木不仁的人休想把探戈 跳得好,探戈跳不好就不能在众目睽暌的舞会上出风头,出不了风 头男孩子就不会纷纷“与我同舞”,不与我同舞就影响了我的“养 鱼政策”。 男孩子既然如约前来,我却不必准时赴约,盖守时云云,实在 是对铁路局局长说的,根本不是对我们女人说的。我们每个女人都 有三大敌人,第一是时间,第二是不追她的男人,第三是别的漂亮 女人。其中最可恨的莫过于时间,时间会夺走我的美丽,减少我的 多情,更不可饶恕的是,它使我去年辛苦做成的大衣走了样,所以 它是我们女人的第一公敌,我们绝对不要遵守它。故约会时间虽到, 我虽早已涂完胭脂抹完粉,可是还是先让那男孩子在宿舍门口等上 半小时再说。一来呢,可杀其威风、调其胃口;二来呢,可延长在 寝室炫耀的时间;三来呢,那麽准时干嘛?又不是赶火车! 男孩子我所欲也,男明星亦我所欲也,公然喜欢男孩子,本老 娘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公然喜欢男明星,就无妨了。故身为女孩子, 不可不喜欢男明星;喜欢男明星,不可不加以崇拜;崇拜男明星, 不可不有所选择:演“茶与同情”的那个男孩子不坏,可以索亲笔 签名的照片,美中不足的是,他演的片子太少了,“我为卿狂”, 诸多不便;詹姆士狄恩最好,年轻怪异,潇洒绝伦,且不幸短命死 矣,又悲壮、又凄艳、又不会与别的女人结婚,死得好!有一点要 特别声明的是,任何男明星都可喜欢,万万喜欢艾迪费雪不得!人 而薄幸,不知其可也;弃妻别娶,知其不可也;黛比可爱尔不爱, 其不可知也!这种用情不专的卖唱男人,还爱他干嘛? 还有,宪法上给了我们信仰宗教的自由,换言之,不信宗教就 很难发挥这条自由,牺牲了这条自由未免对不起功在党国的国大代 表,所以非找个宗教来信不可:波斯有拜火教,女人是水做的,应 该信“拜水教”,可惜没人发难创立拜水教。如果过十天半月,再 不下雨,香港总督的老婆也许会挺身出来,带头信拜水教;佛教其 实还可以信,丁皓信了佛教,既可使老和尚在机场送往迎来,又可 使佛弟子在影院大力捧场。可恼的是,“大般涅盘经”里竟说“女 人大魔王,能食一切人”,无情翻我们底牌如此,这种落伍的宗教 还能信它吗?回教据说也不坏,可是这种宗教太剧烈了,穆罕默德 传教时动不动就把明晃晃的宝刀一亮,不信就有被杀的可能,青龙 偃月之下,只好信了,可是信了又容易自杀,——为身在囹圄中的 男人殉死,这真太划不来了!道教也许值得考虑,道教是最进步的 宗教,当年张天师登坛做法炼汞烧丹,可是现代的张天师却走到广 播电台,用科学方法布起道来了。只是信道教的人太少了,教会里 的男孩子又看不着,看到的全是些捉鬼的老道人,不小心被误会成 女鬼妖姬而被他捉拿了去,怎生是好?这样看来,只好在基督教和 天主教中任选一个了,信这两种教,都容易被人误会是为了交男友、 学英文和领奶粉,我个人自问用心如日月,自然不必理会这些异端 外道的小人之心。据说基督教在美国就有两百五十多派,在中国也 多得不知道信哪一派才好?有的信了要戴黑帽子做老处女,有的要 在祈祷时狂哭狂喊,这些举动虔诚有余,唯美不足,尤其给男朋友 见了,成个什麽样子?天主教单纯肃穆,修女一尘不染,是个很好 的金字招牌,且入教后,无玷圣母在上,在下长跪的自然就是圣女 了。圣女,是一个多麽诱人的名词!贞德是圣女,小德肋撒也是圣 女,现代的圣女还可在大主教的掩护下,成群结队的到罗马去朝圣, 然后转道阿美利加。噫!天主教,教既信,乘桴浮于海,吾安得不 信天主教? 亚理士多德说人是政治的动物,其实这话对他们男人说来更切 实际。政治这东西要会杀会砍会登台演戏才行,要会打击敌人,也 会出卖朋友。……这些皮厚心黑的事,对我们女人说来都是不合适 的。在政治上面我们所能做的,除了打开后门收红包外,我们还希 望替丈夫多多建立起和裙带有关的关系。至于我自己,我对政治的 兴趣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对那条花裙子的兴趣,我不关心甘遒迪怎样 应付寮国的局势,只关心他怎样应付太太的脾气。报纸第一版似乎 是没有什麽好看的,这时代不会再有希腊罗马那种英雄美人的战争 了,现代的男人都是狗雄,他们不为美人儿打仗,却为非洲的几个 小黑人吵来吵去,那太不罗曼蒂克了,这种消息还有什麽看头?所 以我只看看杂志,看杂志中李敖的文章。 由於看杂志,渐渐使我对文艺感兴趣,男人没有女人就没有文 学作品,女人身为业障,搞文学更是得天独厚,古代的女人都想做 莎孚,近代的女人都想做奥斯汀,现代的女人觉得做她们不时髦了, 于是想到莎岗,因此美国有莎岗,日本有莎岗,咱们中国也有所谓 莎岗(包括以莎岗自命的和被低级文人乱捧起来的),但是据我看 来,她们通通都是画虎不成妄自高攀的冒牌莎岗,真的莎岗在隔海 向我招手,却向她们做鬼脸呢! 我个人虽然要做莎岗,可是我却绝不嫁给学文史的,学文史的 男人一般说来,比那些学理工医农的傻男人们灵巧得多,他们会摇 唇鼓舌,会花言巧语,会自杀表演,会讲殉情故事。他们是最好的 情人,但却是最坏的丈夫。他们既没出息,又不可靠,一方面相轻, 一方面把对方的东西偷来偷去,他们唯一的本领是写又长又超越的 臭文章,说混话,做屁事。更下流的是跑到法院去厚着脸皮告人诽 谤,同时暗中施用毒计,使别人失学失业。我们女人再不要脸、再 阴险,也不会像他们这样。他们一开口便是假道学,骂别人“男盗 女娼”,其实女人被迫做娼妓并不可耻,她们只是出卖“肉体”, ——试问多少男人在自愿出卖他们的“灵魂”?“灵魂”都可以卖, “肉体”为什麽不能卖?所以当年耶稣肯接受妓女为他洗脚;那时 若有叛国者也来抢着洗,他一定不会接受,并且要踢叛国者一记臭 脚丫子呢! 总之,做女人和炒菜一样,是一番鬼斧神工的大艺术,内自三 围隆乳,外至一颦一笑,暗自眉目传情,明至花容月貌,皆非糊里 糊涂的亚当子孙所能洞晓者。英国诗人麦瑞底斯(GEORGE MEREDITH) 认为女人是最后被男人教化的东西,其实他们男人是最先被我们征 服的动物。我们征服了他们,使他们对我们生出无穷的歆羡。进而 每个男人都想变成女人,在众香国、在女儿岛、在人鱼出没的海洋, 到处充满了阴柔和平的气氛,世界从此没有战争,只留下无人追逐 的美丽,伴着空谷的幽兰和荒原的玫瑰,在秋风的吹拂里同声叹息。 [后记] 郑清茂先生送了他翻译的日本女作家原田康子的《挽歌》和《 轮唱》给我。我借用这两本小说的书名,套在这篇幻想的文章里, 做pun来用。这篇文章初稿在五十年七月七日,后来两度修改,最 后发表在《文星》六十八号(五十二年六月一日台北出版)。发表 后被女读者大骂,又被胡秋原引来到法院控告,说我诽谤了他。 (五二、八、十六。) 永远失职,永不失业! 李 敖 本为圣朝无弊政, 敢将衰朽做委员。 ——改写韩愈的诗 去年我结婚的当天晚上,老泰山胡赓年先生请我和胡茵梦吃饭,胡赓年 先生曾是国民党大员,做过旅顺市长,现任终身职立法委员。他谈到立法委 员生涯,突然得意的说:“三十一年来,我在立法院,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听了,感到很难过。难过的不是胡赓年先生放弃了他的言责,因为他们其 实都放弃了;难过的是,他放弃了言责以后,居然还那么得意!这未免太不 得体了。我忍不住,回他说:“立法委员的职务就是要‘为民喉舌’,东北 同乡选您出来,您不替东北同乡讲话,——一连三十一年都不讲话,这可不 对罢?一个警察如果三十一年都不抓小偷,他是好警察吗?这种警察能以不 抓小偷自豪吗?” 胡赓年先生对我这种“有眼不识泰山”的行为极不习惯,我的“质询”, 显然令他不快。可是我没办法,我无法尊敬无法使我尊敬的老年人! 胡赓年先生的错误是他忘了他的身份。他的身份如果是“小百姓胡赓 年”、“星爸胡赓年”或“聋哑学校校长胡赓年”,他当然可以不说话,因 为“小百姓”不敢说话,“星爸”轮不到说话,“聋哑学校校长”无须说话。 不巧的是,他的身份却是“立法委员胡赓年”,立法委员以说话为职业,立 法委员不说话,就是失职;立法委员三十一年不说话,就是三十一年失职! “为民喉舌”的哑巴 立法委员是国会议员,国会议员就该“为民喉舌”。“为民喉舌”的重 点就在表现质询和询问,一表现质询,就得经常跟被质询的对立,这是制度 上规定的制衡关系,并不是跟政府过不去,跟政府捣蛋。 欧洲中古有一种“魔鬼的辩护士”,那时候的神学者,提出了理论,必 须请另外一个人,就敌对立场,提出反驳,真理要透过反驳,才无懈可击, 才告完成。这些提出反驳的人,形式上好像站在魔鬼立场讲话,所以叫“魔 鬼的辩护士”。这种有意的魔高一丈,目的在使道高一尺也变成一丈,变成 一丈一,变成十丈。所以,“魔鬼的辩护士”,并不是跟教会过不去,跟教 会捣蛋。 拳击家练拳,自己一个人光打梨形球或沙袋是不够的,他得来个“假想 敌对打”。这个假想敌,多半是他的教练,教练跟他对打,这种有意的对打, 目的在使他缺点减少优点加多,这种打反拳的“假想敌”,并不是跟选手过 不去,跟选手捣蛋。可笑的是,三十一年来,这个岛上的国会议员,居然发 明一种所谓时值非常相忍为安的怪论,从怪论下引伸,竟认为议会中跟被质 询者对立是“破坏团结”的,是“破坏政府威信”的,是“诋毁领导中心” 的,是“影响民心士气”的,是“动摇国本”的。……于是,他们放弃了制 度上规定的制衡关系,放弃“为民喉舌”,纷纷做起哑巴来了。 不说话的与说话的 立法院三百七十三个委员中,三十一年间,有一百一十八个从来没说过 一句话!有六十一个说了平均不到一次的话,无异从来没说过一句话!两者 合并,等于说,三十一年间,有一百七十九个立法委员从没说过一句话!—— 胡赓年先生原来不是一个,胡赓年先生原来有一百七十九个! 三百七十三个立法委员中,竟有一百七十九个不说话,几占了立委总额 的一半,这种大比例,这种怪现象,真不能不说是古今中外都没有的政治大 笑话! 现在,看看另外一半的一百九十四个所谓说话的,又怎样呢? 试以胡秋原为例:1954年胡秋原写文章宣称:“纯个人是非”,他 是“不闻、不问、不谈的”。不料八年以后,当人民研究他的“闽变”叛国 史,他不但要“闻”要“问”要“谈”,并且谈到立法院来了。他本来为了 抗议《出版法》,宣称如此出版法一日不废,他一日不回立法院,可是为了 阻止人民研究他的叛国史,他不但回到立法院,并且主张政府该用出版法制 裁人民了!当内政部长表示人民并没有“侮辱元首”事情,他还是不肯罢休, 非要兴文字狱不可!有史以来,不论古今中外,身为民意代表的人,他们被 人民奉养、尊敬,都因为他们肯“为民喉舌”,肯站在人民立场跟政府对立, 从来没有在政府认为人民清白时,反倒要政府整人民的,可是这种做事,竟 发生在这个岛的立法院里,真不能不说是古今中外都没有的政治大笑话! 再以程沧波为例:1964年1月22号,立法院第一次质询院会,严 家淦以下二十多个政府大官列席备询。立法院秘书处发表数字,谎称这天出 席的立法委员有三百五十名,但是事实到场的,却不到十个!当天英文中国 日报登出了照片,从照片上看去,也不到十个,既有照片为证,本不该再有 问题。 不料三天后的院会上,程沧波等六十七个立委提出临时动议,要求变更 议程,请列席备询的政府大官退席,让立委们优先讨论如何箝制民意。程沧 波首先说明提案理由,指出“这张照片乃恶意摄取,恶意宣传,使立法院受 到损毁。”“侮辱立法委员,甚至侮辱国家、政府。”程沧波说完了,崔唯 吾等立刻七十嘴八十舌,表示支持,闹了一阵,进行表决。结果通过把民意 法办,以平私愤。这种妙事,竟发生在这个岛的立法院里,真不能不说是古 今中外都没有的政治大笑话! 如果这样的质询叫做说话,做为人民的我们,可真宁愿胡秋原是胡赓年、 程沧波是胡赓年,人民可真要祭起《琵琶行》,哀呼“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不公道的老年人 胡赓年先生在我结婚的当天晚上,又责备我没有职业,我苦笑着说: “我的职业本该是立法委员,可是被你们一做就做了三十一年,哪里还轮得 到我来做呢?”胡赓年先生不责备他自己职业这样固定,反倒责备李敖没有 固定职业,这种离奇的“老年人公道”,可真教人敬意全消! 这些不公道的老年人,霸占了立法委员职位还不说,还不断捞过界,在 别的行业里插一脚。从律师、会计师、顾问、董事长、常务董事、校长、教 授、发行人、社长、总主笔、主任、研究员、以至所谓作家等等,一应俱全。 以致另一型的古今中外都没有的政治大笑话,也就应运而生;胡赓年先生同 一个向他叫“爸爸”的骗子合作经商,岂不可笑?陶希圣欠银行呆账不还, 反倒写信威胁,岂不可笑?赵文艺跑到美国念中学课文,反在中央日报投稿 显配,岂不可笑?白如初以一本一百二十八页的《伦常新说》,在十九年前 就每本四百元强销,岂不可笑?魏惜言庆祝自己七十岁,以高达三千元定价 的《魏惜言文存》兜售,岂不可笑?徐君珮、姚廷芳、刘景健、陈桂清、封 中平因油商行贿案被判,岂不可笑?雷鸣龙因勒索财物被捕,岂不可笑?林 可玑因票据案件被通缉,岂不可笑?…… 这些不胜枚举的政治大笑话,不论从哪一角度看,都暴露了立法委员的 永远失职和永不失业。而这种“职”和“业”间,又是互为因果的;因为同 政府妥协,所以不失业;因为不失业,不虞改选,不愁既得利益的动摇,所 以失职。 立委哉?立委哉? 在《论语》中,孔夫子提出一个问题,他怀疑的问:“觚不觚。觚哉? 觚哉?”翻成山东白话,他是说:“觚是有六个角的酒坛呵!现在觚没有六 个角了哇!俺倒要问问:这是啥子觚呀?这是啥子觚呀?”这是孔夫子的“ 正名主义”。这个主义的特色是:使A恰如A,B恰如B,使万物各得其分, 觚要觚、君要君、臣要臣、父要父、子要子;觚不要不觚而觚,君不要不君 而君,臣不要不臣而臣,父不要不父而父,子不要不子而子;觚而不觚者, “觚哉”?君而不君者,皇帝哉?臣而不臣者,大臣哉?父而不父者,老子 哉?子而不子者,小子哉?……如此类推,可得下式: “魔鬼的辩护士”不为魔鬼辩护,辩护士哉?辩护士哉? 拳击家不打拳,拳击家哉?拳击家哉? 警察不抓小偷,警察哉?警察哉? 立法委员不说话,立委哉?立委哉? 立法委员说混话,立委哉?立委哉? 立法委员不为民喉舌反为政府护航,立委哉?立委哉? 结论是,照孔夫子的正名主义,这样子的立法委员,我们可以叫他们哑 巴、叫他们混人、叫他们不良老年,唯独不可叫他们立法委员。 在我对胡赓年先生“大不敬”的那天晚上,我回来同自己说:立法委员 八十岁以上的有五十二个,七十岁以上的有一百九十六个,六十岁以上的有 一百一十五个,五十岁以上的有十九个,五十岁以下的只有二十三个,仅占 百分之五点七。立委的平均年龄是七十一点九,这样的高龄国会,当然是不 良老年横行的天下。在不良老年的横行里,除了领教哑和混,我还能领教什 么呢? 1981年5月17深夜在中国的台湾岛上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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