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本章字数:53084) |
? 写给模特看的 李 敖 中国古代的雅人们,对水的看法,可有点特别。“沧浪之水清”的时 候,他们要“濯我缨”(洗帽子);“沧浪之水浊”的时候,他们却要 “濯我足”(洗脚),他们从未想到要洗洗身体,更甭谈“游泳”了! “游泳”在中国传统中,不属于正统运动范围,也不属于一般娱乐范 围。“游泳”这玩艺,至多是“浪里白条”式水上人家的专技。任何身强 体壮的大汉,只能在陆地上展览他的开阔臂肌;一时不幸下水,就只有口 吐白沫的份。《水浒传》里的黑旋风李逵,本何等威武,可是一落清波, 就被“浪里白条”张顺灌得“喘做一团,口里只吐白水”!李逵尚如此, 其他大汉可以想见!其他大汉皆如此,其他小娘子更可想见。故总而言之, 中国古人对“游泳”这一门学问,实在差劲。因而从尾生以下,被淹死 的纪录,也就颇多。奇怪的是,尾生明明不会游泳,却偏偏跟女朋友在 “水门”旁边约会,结果竟送掉老命一条,真是哀哉! 反观外国,外国的游泳历史,却源远流长得多。在非洲北部利比亚沙 漠中,就有了游泳的壁画,历史在一万一千年以上。 洋鬼子分两类:一种是男洋鬼子,一种是女洋鬼子。男洋鬼子喜欢游 泳,自然毫不稀奇。可是游呀游的,女洋鬼子在旁边看得不服气了:“怎 么,只许你们男人游?难道老娘不能游?”于是,不晓得在什么时候,夏娃 女士也跳到水里来了!男洋鬼子既然无法阻止“祸水”下水,但总要亡羊 补牢,设法使“祸水”别在水里惹祸。于是,男人(当然是已婚的男人) 说:“游泳可以呀!可是要穿游泳装呀!让我们来设计泳装吧!” 于是,在1905年,男人们设计出来的“进步”游泳装是这样的—— 用布:十码。 计开:泳帽、泳衣(长袖)、泳裤(长裤)、泳裙、泳袜、泳鞋。 特点:浑身由上到下除脸和手外,全包住挡住,且衣服上要做出很多 皱褶——严禁曲线外泄! 这种以前的女人泳装,如果你今天看到,你决不会以为穿它的人是来 游泳的,你一定把她当做搜索天蝎号的潜水人! 男洋鬼子刚为女洋鬼子设计好泳装,正在额手称庆的时候,忽然间, 他们发现太不对了!奸诈的女人们开始耍花样了,泳装怎么变单层了?胳膊 上的长袖怎么也变短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海滨警察大抓特抓这些泳 装“修正主义者”的时候,女人们却纷纷反叛起来。这时候,已是西元19 20年,已是警察控制不了女人的年代:警察罚得越多,女人穿得越少,警 察气死了,警察真没法子! 到了1919年,正在中国警察控制“五四”运动北京大学校门口的时候, 外国警察正在控制女人们泳装的裤口——女人们更得寸进尺了!她们的 泳装袖子短了,还不算,居然裤子也开始短了!海滨的警察更是忙上忙下, 他们手拿皮尺,逮住女人,量上量下,罚来罚去,可是呀,没用,老娘 不怕罚,罚者自罚,穿者自穿!就这样,十年过去了,一股新的浪潮又打 到这女人与警察斗法的海滨来。那是30年代,女人泳装上的裤子,已短到 和外面裙子同一尺寸了! 接着是法国女人开了先河,泳装又发生革命性的突变,上下一身的传 统式样首先被拦腰剪断——女人的泳装变成两件头了,最后一码布的时代 也为“比基尼”所取代,三点式的泳装,终于出尽了风头。 泳装在比基尼时代,自然也千变万化,有各种因暴露程度不同而耍出 来的花样,更严重的是“迷你基尼”,胸罩后面甚至没有带子,其次是 “迷底基尼”,再次是“麦克斯基尼”,种类繁多举不胜举。自比基尼时 代下降,女人泳装近年来,主流已朝三路转变: 第一路是“裸胸装”,1964年风靡世界。 第二路是洞洞装,1965年起流行,以若隐若现的“假裸”为号召。 第三路是“裸背装”,1967年开始时髦,重点是暴露背部。 此外,复古的趋向偶尔也进入时装杂志,那是一件头的泳装,居然有 长袖或短袖,甚至还有段紧身裤腿。另外,在“007”的魔力下,类似潜 水衣式的泳装也出现了,拉链从脖子直拉到小腹下端,极尽非非之能事。 至于男人,简直可说没什么泳装上的变化。早期男人的泳装,本和目 前保守一点的女人泳装一样(一件头,遮胸遮背)。后来男人把这种衣服 “送给”女人,自己只穿起短裤来。近来男装又开始复古,在裤腿上面, 稍微变长,好像斯文一些。男人毕竟是理性的动物,当发现在泳装上撒野 撒不过女人,他们不回到斯文,又能怎样? 看谁的文章写得好? 李敖 一九七九年八月十四日 -------------------------------------------------------------------------------- 十八年前我独居新店山脚,常在阴霾漫天的夜里,泛舟碧潭。那时候,整个碧潭是我的,碧潭的山 水,一人夜游才勉强可看。一到白天晴天,人山人海一来,自然的风景,就一一都给杀掉,我就躲在每 月租金二百元的小房里,改作文维生。 作文是成功中学小毛头写的,施珂大哥在那里教国文,看到许多国文老师懒得改作文,就代我承包 过来,每本一元,多多益善。居然有好几班的作文,由我标到。做地下国文老师,收入不恶,精神却痛 苦,因为每赚一元,就得跟狗屁文章纠缠至少三分钟。我是乐观的人,可是连改二十本下来,就人生乏 味,并且连自己的文章也被熏得退步了,也被洗脑得做不好了! 我常常一边改一边想:什么原因使小毛头的文章写得这么要命?为什么文章竟写到千篇一律的滥套, 写得甲跟乙没有什么不同,丙和丁没有什么两样?为什么文章写得一点也没个性,没有特色,而全是人 云亦云的狗屁? 照笑话说,狗屁文章有三类:第一类是“放狗屁”,程度最轻,是人放狗屁,还不失为人;第二类 是“狗放屁”,程度稍重,是狗在放屁,但并不整天放,只偶一为之;第三类是“放屁狗”,程度最重, 是以放屁为常业,整天放屁,一放而不可止。由于中国人相信文章是大业,是盛事,是不朽的张本,是 富贵的敲门砖,是“天地之精英,阴阳刚柔之发”,所以古往今来,文章特多,狗屁也就三类俱在,臭 不可闻。 用狗屁来说明,实在不是骂人,而是一种评判标准。所谓文章,基本问题只是两个:一、你要表达 什么?二、你表达的好不好?两个问题是二合一的,绝不能分开。古往今来,文章特多,可是好文章不 多的原因,就是没能将这二合一的问题摆平。中国人一谈写文章排名,韩愈就是老大,他是“唐宋八大 家”的头牌,又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大将,承前启后,代表性特强,可是你去读读他的全集看,你会 发现读不下去。你用上面两个问题一套:一、他要表达什么?答案是:他思路不清,头脑很混,他主张 “非圣人之志,不敢存”,但什么是圣人之志?他自己也不知道;二、他表达的好不好?答案是:他好 用古文奇字,做气势奔放状,文言文在他手下,变成了抽象名词排列组合,用一大堆废话,来说三句话 就可说清楚的小意思,表达得实在不好。 糟糕的还不在文章不好,而在不好却不知道不好,还以为那是好。这就表示了,中国人评判文章, 缺乏一种像样的标准。以唐宋八大家而论,所谓行家,说韩愈文章“如崇山大海”,柳宗元文章“如幽 严怪壑”,欧阳修文章“如秋山平远”,苏轼文章“如长江大河”,王安石文章“如断岸千尺”,曾巩 文章“如波泽春涨”,、、、、说得玄之又玄,除了使我们知道水到处流山一大堆以外,实在摸不清文 章好在那里?好的标准是什么? 又如林琴南说他的文章是“史(记)汉(书)之遗”;古文大师章太炎却大骂林琴南吹牛,说林琴 南的文章,乃从唐人传奇剽窃衍演而来。章太炎又说:“当世之文,惟王恺(门内岂字)运为能尽雅, 马通伯为能尽俗。”其实一切摊开,有何史汉传奇雅俗之分?文章只有好坏问题,并无史汉传奇雅俗的 问题。文章的好坏标准,根本不在这里。 做为新时代的中国人,我们评判文章,实在该用一种新的标准,我们必须放弃什么山水标准,什么 雅俗标准,什么气骨标准,什么文白标准。我们看文章,要问的只是:一、要表达什么?二、表达的好 不好?有了这种新的标准,一切错打的笔墨官司,都可以去他的蛋;一切不敢说它不好的所谓名家之作, 都可以叫它狗屁。 这种新的标准,可以使我们立刻变得气象一新,开拓万古心胸,推倒千载豪杰。任何文章,如果它 不能使我们读得起劲,看得痛快,就算是史汉的作者写的,又怎样呢?我们决不可以看不下去一篇文章, 却人云亦云的跟著说它好,或歌颂作者是什么八大家几大家,我们该有这种气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 不好,不好就是狗屁!我们该敢说我们心里的话,当你被一篇滥文章烦得要死,你除了大骂狗屁,还能 骂什么呢? 为什么中国文章中有这么多狗屁呢?这得先回顾一下中国文章史。 中国文章,一开始不是文章,而是“诗歌”,那是春秋以前的事。诗歌是当时白话文和文言文二合 一的产物,当时的写作技巧很单调,最喜欢用单字重复来绘影绘声,描写黄莺,就来个“其鸣喈喈”; 描写桃花,就来个“灼灼其华”,很少会变花样。我们读《诗经》,看到的,多是这类原始的表达法。 这类表达法转到战国以至汉朝,变为“辞赋”,辞赋开始变深了。那时候政府的命令是辞赋,命令 下来,深得小公务员都看不懂,大家只好拖死狗。政府没办法,就奖励大家研究这些难念的古文,谁念 得好,就给谁官做。这种奖励,就是科举的起源。有了科举,就可以凭写文章做大官,中国人这么喜欢 写文章--写讨好政府喜欢的文章,骨子里,其实有制度的背景和遗传在。现在的高普考大专联考,不 过是科举的摩登化,片言点破,一切可如是观。 辞赋表达法带给中国文章大分裂,就是白话和文言的大分裂。这种分裂,到魏晋南北朝转为“骈文 ”,骈文是纯粹的中国字一字一形一音一义的大排队,中国人这时候,一写文章就要对对子,写满篇文 章就是写满篇春联,做作极了。因为太做作,从隋唐到北宋,文章转为“古文”,古文一方面说复古, 一方面也创新,虽然南宋以后,有“语体”出现,开始把白话和文言合流,但以文章正宗论,还是古文 的天下。于是,从韩愈到曾国藩,中国的能文之士都是古文家,古文就是我们一般指的文言文。 文言文的大缺点是它不能做为好的表达的工具,它跟白话分裂,写出来,是活人说死话,说得再好 也是“古文辞类纂”。到了十九、二十世纪,有人开始突破,最成功的是梁启超,梁启超说他文章“解 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 ” 梁启超虽被老前辈痛恨,诋为野狐,但他在中国文章史上,和司马迁、韩愈等一样,是十足划时代 的人物。梁启超风靡文坛一二十年,最后由胡远(大概是胡适印错)等的白话文代领风骚,中国文章, 自此正宗白话化。 不论多少老顽固老夫子抱残守缺,文言文是完了,文言文除了寿序、贺启、祭文、致敬电一套陈腔 滥调外,已经越来越木乃伊,小毛头们没人要看文言文,也没人看得懂文言文,一切都得白话语译后, 才勉强看看,应付考试和老师。但当考试和老师要作文的时候,小毛头就无法不狗屁。 狗屁的原因是:白话文的正宗基础太薄弱,胡适等人公开表示他们老一代的白话文是放小脚式的, 提倡有心,创作无力;另一方面,白话文的起步一再误入歧途,他们走上“新八股派”、“新之乎者 也派”、“旧的吗了呢派”、“新鸳鸯蝴蝶派”等错路上去,乍看起来,捧来捧去,仿佛成功,实际情 形却是做人成功,作文失败。小毛头们在这种文风里长大,自然种屁得屁,要他们写出不受污染的清新 之作,又奇迹何来? 奇迹来自李敖这边。白话文在李敖手里,已经出神入化。在中国传说中,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必有 不世出的人出世,因此我说:“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 ”我深信,我这一辈子,其他的功德都不算,光凭好文章,就足以使我不朽。我“纵笔所至不检束”, 把白话文写得气象万千,光芒万丈,这种中国功夫,是谁也抹杀不了的。 为了给这种中国功夫最新举证,我特别印了两本书--《李敖文存》和《李敖文存二集》,交给 “四季”出版、“忠佑”发行,我希望小毛头人手一册,大力见习。说不定有一天,突然出了怪胎变 种,把我推翻,那时候,自然我要让贤,把五百年打个折扣。 冷眼看台湾 不为贤者讳,却为汉族讳 我编著的《二二八研究》、《二二八研究续集》、《二二八研究三集》出书之 日,林浊水和黄美英为了买书,到我这边来。浊水老弟几年不来往了,上次来往还 是他在党外做编辑时代;现在已是新潮流系大员了,并且是民进党第三届中央评议 委员了。 聊天时谈到吴凤,浊水老弟侃侃而谈他怎么一手策划拆毁吴凤铜像的事,对这 一“倒吴”行动,他颇为自得。隔着办公桌,我笑着向这位小老弟和小妹妹朗诵我 在铜像被毁第二天所写的一段文字:“吴凤故事本是人类中罕有的伟大动人故事, 纵与史实小有出入,也不该引起高山族的自卑感,因为他们已经不再杀人;更不该 引起台湾人的政治作用,因为吴凤根本就是台湾人。但在无知与褊狭的盲动下,却 有人刻意要摧毁吴凤,并从铜像开始。他们不知道,所毁有甚于铜像者,是他们毁 掉了历史与正义,他们毁掉了台湾人史无前例的一个义人,和永不再有的伟大动人 故事。”朗诵完了,我告诉他们:如今有人口口声声根据《台湾通史》,但若说吴 凤“杀身成仁”,是日本人和国民党制造的神话,这种人,显然是不真读《台湾通 史》的,因为《台湾通史》明明指吴凤是为汉族“杀身成仁”的,一个人为他本族 “杀身成仁”,还不伟大吗?立个铜像值得拆毁吗?至于吴凤对异族,我也看不出 来有什么不对,请异族不要猎人头,这是与人为善啊!这是人道主义啊!这种人的 铜像,也要拆毁,这是干什么啊? 浊水老弟不否认“倒吴”计划是他们的政治目的,在三月五日出刊的《新潮流》 第二期中,他没有就吴凤真伪问题横生笔墨,但他写道:“中国视野为什么不可以 ‘以台人治台’呢?汪公纪说:因为‘台人恒自视为异族’!”“当我人为俞国华 最近把国民党来台统治说成满清人关,而张口结舌时,如果也回头看看近五十年前 江公纪给陈仪的信,就该明白台湾人、中国人是两个异族的立场,在‘中国视野’ 中原是源远流长的!”“中国视野既然如此的血脉相连,我们也才骇然于贤者李敖 说台湾人民追究陈仪的血债是‘恩将仇报’的话,和专制王朝老管家俞国华令人毛 骨悚然的‘满人人关杀汉人不必道歉’的说法是何等相亲,甚至是更令人惶惑了!” 浊水老弟这此“惶惑”,我看来看去,觉得实乃自怜使然。汪公纪所说“台人 恒自视为异族”,是指台湾人自己这样自视,他只是综合此一印象转述而已,他汪 公纪自己并没这么说;至于汉人俞国华的满人杀汉人论,其重点似在强调改朝换代 时的杀乃当然,重点不在谁满谁汉,历史上人关杀人者,汉人还不愁不考前三名吗? 我在这里,并无意替这些国民党老官僚个个澄清什么,我只是澄清文路与史实而已。 浊水老弟在“中国视野”上把“贤者李敖”跟这些国民党老官僚等量齐观,他不为 者讳,我欣赏他的质直。但我要反问一下,究竟“中国视野”,又有什么大逆不道? 台湾人的祖先郑成功,是我最佩服的英雄好汉,他在“满人人关”,不甘于“汉人” 陵夷,因而占此山川,“做遗民世界”以谋重返中原,这种“中国视野”,当年留 在大陆的汉人,都望尘莫及的。降至吴凤时代,台湾已是中国的一部分,他是典型 的汉族,生在台湾、长在台湾,也是今天标准的台湾人,他为台湾人而死,今天的 台湾人却煽动异族来掀他的铜像,可见这种视野,连台湾人视野都不及格,而是异 族视野耳!当然台湾人是不自视为异族的,但是伐同党异如此、对吴凤忘恩负义如 此,陈仪又算老几啊! 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一日 给我的台湾人朋友 从历史上和地理上,观察任何岛国,都会发现它有异于大陆国家的一些特色。 特色中最突出的,就是岛国中民长的人,他们往往有一定比例的“岛国的褊狭之见” (insular prejudice)。这种褊狭之见,大陆国家也不是没有,汉朝时候,中国西 南地区有夜郎国,他们的国王见到汉朝使者,开口就夷然曰:“汉孰与我大?” (“汉朝的国土跟我的国土比起来,哪个大?”)当时的夜郎国,范围包括今天四 川南部、云南东北、贵州西北,比许多岛国大多了,本钱也比许多岛国十足,但终 未免于“夜郎自大”之讥者,原因就在它不知别人之大和自己之小,它的看法是褊 狭的,在博大的眼光观照下,褊狭是一种病。这种病,身在其中的人,往往不会觉 得。不但不觉得,反倒常常因为别人指出病情而愤怒,高叫别人对它缺乏认同感。 这种小家子气,正好为这种褊狭,提供了新的活证。 有“岛国的偏狭之见”的人,并非不可救药。英国就是岛国出身,但它能用博 大的眼光,观照自己,它有健康的成长历程。在这种历程里,它以大陆国家的雄风 豪情,搞“海陆大餐”。最后,英国虽是岛国,却非常四海,它变得比大陆国家还 大陆。 比起英国来,其他岛国的成长,就多有问题,其中日本是最要命的。日本人凡 事“日本第一”,本领和能力,举世左袒;但在小家子气上,举世也无出其右。日 本人是“岛国的褊狭之见”下的最大病号,这一病情,有博大眼光的世人,人人皆 知,只是日本人不自知,因而自误误人,至今未已。 台湾本来是一种“陆沉感”的产物,这由郑成功首开其端,可以得见。但是神 州陆沉之痛,并没使郑成功失掉雄风豪情,而去专求没出息的独立,郑成功只是把 此一山川,辟做“造民世界”而已,他的目标绝非坐视陆沉,而是要有以重光。郑 成功死后,清朝接替了明朝的香火,甲午之战,台湾割给日本,从陆沉又变成了岛 沉,问题愈发复杂。台湾人在日本人统治下,饱受“岛国的寞褊狭之见”,历五十 年;接着是国民党又来加工再造,历四十年。前后九十年的折腾,使台湾人的“岛 国的褊狭之见”,更形扭曲。这种扭曲。由今天台湾人在国民党统治下见解混乱、 手足失措、人格分裂等现象上,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台湾人的前途,如果有的话, 必须有赖于高明之士的觉悟,和由这种觉悟带动起来的巨浪与新潮。 我从十四岁到台湾,三十六年来,认识台湾人无算,能够超出“岛国的偏狭之 见”的台湾人,也结交不少,这种台湾人一旦脱颖而出,他们比来台湾的外省人高 明,自不消说。这些朋友中,林永丰医生兼具博学、诚恳、乐善、勇敢等多方面的 美德,如今他能从“良医”转向“良相”的路,这种觉悟,是很动人的。十六世纪 缪瑞尔(Gabriel Meurier)说:“良医之良,在能自医。”(He's a good docto r who can cure himself.)林永丰医生自医之未足,又想“良相住国”,帮助同 胞同登彼岸、共渡迷津,这是更动人的发展,值得我们最大的注视、最响的掌声。 现值他的新著出版,他要我写一点话,乃发悦耳之音、成逆耳之言,给我的台湾人 朋友。 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一日 [附记]林永丰的新著名《二二八医界再出版》,即将出版。 选翁金珠的道德意义 在日本人统治下,台湾人是亡国奴;在国民党统治下,台湾人是民国奴。 虽然做亡国奴,日本人还给了台湾人办报的自由、结社的自由、成立新党的自 由。……可是,当了民国奴以后,国民党连这点自由也给收回了。——做民国奴还 不如做亡国奴! 做亡国奴时候,台湾有“戆人歌”流传,歌里说:“第一戆——选举兼运动”, 意思是说:虽然日本人也搞什么选举,但是好人还是常落选的。因此,好人去竞选, 就未免有点“戆”。 做民国奴以后,国民党不准台湾人搞选举(不准选总统、不准选省主席、不准 选院辖市台北、高雄市长),只准台湾搞小选举(选个县太爷、省议员之类),等 于鸡肉给吃了,丢下鸡骨头给你抢。在小选举中,还做尽手脚,不让好人当选。所 以,好人去竞选,还是常落选的、还是未免有点“戆”。岂止有点“戆”,简直更 “戆”。因为国民党要用“选罢法”“戒严法”等整人,——民国奴去竞选,要比 亡国奴多付代价! 虽然如此,总得有好人出来,好人绝不沉默! 刘峰松是好人,他绝不沉默。五年前他参加竞选,国民党抓走了他,判他三年 六个月。在坐牢期间,他的太太——又一个好人——翁金珠“代夫出征”,又竞选。 现在刘峰松出狱了,国民党依非法的法律,剥夺他登记参选的自由,前金珠再一次 走上前台,——这对可爱可敬的小夫妻,他们绝不灰心,他们又来了! 他们又来了!但他们是多么不同:别人虚伪,他们真实;别人奸诈,他们诚恳; 别人是政客,他们不是;别人骗选民,他们不骗;别人一人两副面孔,他们两人只 有一张。 在大同小异的候选人中,这对可爱可敬的小夫妻,他们是那样出类拔苹、那样 有特色,在肮脏的政治中,他们坚持理想主义,出淤泥而不染,他们的道德是最高 的,他们想用参选来标榜、来示范、来教化苍生。第一次失败了,第二次失败了, 第三次又来了,他们可真有点“戆”。 好人有点“戆”,岂不感动人吗?“天公疼戆人”,我们也疼戆人,让我们替 天行道,把票投给他! 一九八五年十月二十二日 别为盗贼上条陈! 五月二十九日《政治家》上有“读友来函”,说:《中国论坛》这一期(五月 二十五日出版)刊载了康宁祥参加该刊所举办的座谈会纪录,对国民党新内阁,康 宁祥‘很认真的’提出了对内、对外、财经和文教等四方面的问题和建议。”“古 今中外的在野者,对于执政当局表现出的态势,除了丑化、批斗之外,就是挑衅与 警告。能够这样的提供中肯剀切的建议,真是不可多得啊!”我读了这一投书,总 觉得这位读者在立言基点上,就发生了根本错误。 “古今中外的在野者”对“执政当局”是哪种态度,其实要看“执政当局”本 身是那种态度。如果这种当局根本是不可与言的,那么同它说话,就统统是废话。 国民党是一个不可与言的集团,我们对它的警告也好、劝告也好,它都是不可能改 变的,改变就不是国民党了。大家以为舆论可以影响国民党,这完全错误,国民党 根本不看你的,也不听你的,国民党的压力团体在美国在议院、众议院,根本不在 台湾。以为国民党听人劝的人,完全高估了自己,国民党哪里会采纳民意?(它若 肯采纳民意,也不会丢了大陆,给赶到台湾来了。)国民党的民意管道绝不来自舆 论,甚至也不来自他们自己包办的舆论,他们的管道完全来自贴身那几个宦竖意见 而已。我承认国民党不能改变,我写文章的目的也绝不是要国民党改变,而是让我 们知道国民党怎么错,我们不要这样子再错。你国民党也不要以为你干的坏事别人 不知道,我们给你写出来,给你遗臭万年。 认为国民党可以听人劝而整天恭恭敬敬提出“问题和建议”的人,根本是一厢 情愿的糊涂人,也是自失在野者立场的人(至于说“提供中肯剀切的建议”志在博 得国民党的青睐,是另一回事)。我们不要相信他们,我们要卑视他们,因为他们 有失在野者的骨气,丢了在野者的脸,也弄拧了自己的尊严。向“执政当局”提建 议,根本是一种落伍的套子,这种套子是古人上万言书的翻版。但纵使上万言书, 也得看看对象,如果对象“望之不似人君”,则在传统说法,这不是上万言书,而 是“为盗贼上条陈”。“为盗贼上条陈”,是任何有志气的古人所不屑为的。 一九八四年五月三十日 民进党员怎样给人民看得起 三月十三日《中国时报》上,登出由民进党中央常务委员康宁样“进行安排”, “主动求见”国民党行政院长俞国华的事,这是一种民进党员很失礼的政治行为, 很令我们看不起。不料在“主动求见”后,他们还招待了记者,《中国时报》描写 说:“在与行政院长俞国华进行面对面的谈话后,民进党人士昨日洋溢着兴奋之情, 畅谈着与俞揆见面四十分钟的种种细节,其兴致之高昂,使得整个记者会上,同时 也感受到发请他们身上的快意。”这也是很失体的政治行为,也很令我们看不起。 记得段海光先生有一次向我感慨说:很多在野人士整天反对国民党的大员,但是却 老是请求大员接见召见,见过以后,引为殊荣,津津乐道,这真是在野人士的羞耻。 海光先生的感慨,我至今难忘。 也许是为了平衡一下这种“主动求见”的失体,三月十一日的亲康系《自立晚 报》上,登出所谓《‘阮是开拓者,不是憨奴才’——康宁祥等为地方自治法制化 致俞院长书》,其中有一段话令我惊异,这段话是: 国民党口口声声要“以三民主义统一中国”,然而三民主义中很重要的地方自 治的内涵,都不能在台湾岛上实现,那么,说要统一中国,不是大笑话吗?乍看起 来,这段话没有什么不妥,但是,我们忍不住要问:“国民党口口声声要‘以三民 主义统一中国”’的笑话,难道只是国民党自己干的?难道做这样指摘的康宁祥自 己,毫未参与么? 我是绝不健忘的人,不健忘的人只要一拿出证据,一切真相便可大白。国民党 搞“三民主义统一中国”的“笑话”,起源自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成立的 “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大同盟”,当时成立推行委员会,主任委员是何应钦,委员九 十人人,其中康宁祥之名,赫然在焉!这一证据,不但见于当时各报,且见于该同 盟正式出版的“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大同盟简介”第七页,由此可证“以三民主义统 一中国”,固然“国民党口口声声要”;而民进党的中常委康宁祥者,亦未尝不口 口声声要。七年后摇身一变,把“笑话”全部栽在国民党头上,这种政治道德,是 失体的。 一起作恶,然后自己脱身,把罪过全部归给别人或同党,这种政治道德,本是 国民党员陶百川、徐复观之流的惯技,是我们看不起的。民进党若想跟国民党不一 样,首先要建立不失体的政治道德,揭发真相,谴责那种跟国民党一起搞“笑话” 的人,这样人民才看得起民进党。 一九八八年三月十六日 弟子多变,吾不欲观之矣! 自从康宁祥推出《八十年代评论》批李专号后,我表示:由于他们动员了三十 一页篇幅来施放气体,对做清洁工作的我说来,要想迎头痛击,势必分门别类,逐 一解决之。在分门别类之下,我先写《打康宁样算账!》解决了“段宏俊问题”; 又写《谁假托了魏廷朝的话?》解决了“魏廷朝问题”。分别把康宁样他们造的谣, 一一拆穿。现在再写“冯沪祥问题”。 难道要我交出“小疯子”不成? 康宁祥推出的李筱峰,在《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中,有这些话: 虽然我不赞成陈水扁不顾党外整体化的个人英雄言行,但并非表示我反对他对 国民党的抗争行动。陈水扁、黄天福、李逸洋三人因蓬莱岛案被判刑一事,我个人 极表同情。早在“蓬案”初审判决后,我即写了一篇讽刺文章《孔子教诲冯沪祥》 以示声援(该文先是投给李敖的《万岁评论》,李敖不敢登,后来转投周清玉的 《关怀》,登于该志三十九期)。 这段话显然又话里有话,意在告诉人们:他李筱峰是英雄的,那李敖是胆小的, 因为“李敖不敢登“李筱峰的“讽刺文章”——《孔子教诲冯沪祥》云云。 李筱峰这篇文章,投给《万岁评论》,没有错,但是来稿之时,在署名“李筱 峰”三字上面,被李筱峰自己画上三条直线,把真名给作废了,而改写上“小疯子” 做为署名,这显然是一种不很妥当的行为。因为按《万岁评论》约定,“文责由各 著作人自负;版权为各著作人自有。”《万岁评论》并非登记有案的杂志,而是定 期出版的“李敖和朋友们”合著完成的一本书。试问如今李筱峰以“小疯子”署名 前来,文涉诽谤,兴起词讼,责任由谁来负?由李敖代负吗?《万岁评论》版权页 明说“文责由各著作人自负”,我李敖从不会用到“小疯子”这种水平的笔名,也 写不出《孔子教诲冯沪祥》这种水平的文体,当然要代负责也无从负起;由“小疯 子”负责吗?那么“小疯子”是谁呢?一旦冯沪祥告起人来,难道要我交出“小疯 子”不成? 所以,文章不登,并非谁谁不敢登,而是谁谁不肯署真名以表示他愿意为自己 的文章直接负责任。过去胡适之先生办《独立评论》,期勉自己和朋友们的信条之 一是文章要署名,为自己的白纸黑字负责,不要问躲,大丈夫下笔立言,敢做敢当, 不当如是乎? 恐怕还得感谢李敖罢? 一九八五年一月二十五日,李筱峰写信来,明白表示: 那篇文字不用,也好。对于我这个写一手“很烂的半吊子文言文”的作者,实 在也该给予一下“退稿”和惩罚。一笑! 可见不登《孔子教诲冯沪祥》一事,李筱峰自己明知原因在他自己,如今退而 有后言,反说“李敖不敢登”云云,这种作风,问心安乎? 李筱峰应该知道,只要他肯站出来,用真名发表文章肯负责任,纵使事涉李敖, 我都无不玉成。例如李筱峰这次文章中说:“一九八一年元月,我将数年来发表在 报章杂志上的政论文章,集结成帙,交由四季出版社出社,书名叫《恐龙的传人》。 李筱峰这里还漏了一本书,就是四月出版的《叛徒的告自》。这两本书,实际上, 都是四季出版社在得知“作者是李先生(李敖)的朋友”印象后,赔钱为他出版的; 又如一九八三年五月他写《向李敖帝国主义质疑》,前进杂志社先转来给我看,说 是批评我的,问我有何意见、要不要发表,我看都没看,就转话回去:“当然要发 表!我在给王杰的信里,早就声明‘我说我要有批评党外的自由,你们不得重蹈深 耕那次不准我批评的覆辙。当然我也欢迎你们登批评我的文字,我绝不生气,绝对 有度量接受或示范。’所以,任何人写批评我的文字,都该发表。何况是朋友李筱 写的呢?”就这样的,李筱峰的文章,才得在前进发表。这两件事,都使李筱峰的 文章得以不被封杀,李筱峰扪心自问,恐怕还得感谢李敖罢?我李敖是提倡言论自 由的人,我在《文星》,登出最多的,就是骂李敖的文章,这种风度与气度,李筱 峰也该知道吧? “骗了您一餐‘白吃的午餐’” 谈到感谢,有件事也顺便一提。据曾心仪透露:她出版的《台湾一九四七—— 二二八事件回忆集》,事实上是李筱峰的杰作,李筱峰不肯用真名,才由曾心仪出 面负责,再加上另一本《二月杜鹃红——林宅血案六周年纪念集》,李筱峰帮了忙, 曾心仪在收到发行商七万元远期支票时,就准备在贴现后,分一半给李筱峰。无奈 远期支票苦于不知打何方善士贴现。正巧二月二十七日李筱峰。史为鉴约曾心仪找 李敖投资办杂志,跟李敖见面,李敖得知了远期支票的事,就主动无息代为贴现七 万元。她一直很感谢李敖。 记得二月二十七日那天会面,还有刘峰松参加。李筱峰、史为鉴表示由我出资 挂牌,办一本史学杂志。我说由我出资挂牌都没问题,但这种专门性的杂志,销路 堪虑,若长期滞销,实在赔不起,盼能提出细部计划。李筱峰面露失望之色,但同 意尽快提出计划。不料几天以后,我却收到这样的信: 敖之先生: 有关杂志之事,经过深思冥索,再三考量之后,我益觉信心缺缺,因此,拟打 消原先的念头,等以后条件许可再说。骗了您一餐“白吃的午餐”,真真不好意思 也! 祝 好! 筱峰 敬上 一九八六年三月七 我当然不在乎谁“骗”了我的午餐,我只是对李筱峰的“深思冥索,再三考量”, 有点不可理解而已。 “特立独行的当代大文豪” 如今,“白吃的午餐”事后不过一年多,李筱峰“深思冥索,再三考量”的历 程,又随着他荣膺康系大将面对我倒戈相向起来,半年前受宠办杂志,若惊如彼; 半年后受辱遭批斗,若惊如此,两相对照,我真忍不住好笑。我还是我,可是李筱 峰却如此多变。李筱峰这次文章中说: ……一些自命“激进”的青年,却逃不过李敖的思想陷阱和文字障,常被李敖 牵着鼻子团团转,“吃不了两天的斋,就想登西天”,……唯“先知”之命是从、 唯“先知”之马首是瞻、唯先知之马屁是拍?其实,先知,先知,先个屁知! 我想,“一些自命‘激进’的青年”,看了这些谴责,就可能有点不服气,因 为,对照起李筱峰的另一段话,他们会哑然失笑。一九八二年四月,李筱峰在《关 怀》杂志第四期《灿烂的星辰》中,就有过这样的白纸黑字: “文化太保”李敖出生于一九三五年的今天(四月二十五日)。这位特立独行 的当代大文豪,提起笔来六亲不认,亦狂亦侠,但颇不温文。他喜欢挖中国传统文 化的烂根,喜欢扒社会上、政治上的大使,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最后从一个“大作 家”变成一个“大坐牢家”。据他说,他的才华不是‘天生”的,而是“妈妈生” 的。其实,他的才华不是最可贵;真正可贵的是,在他那带有“毒钩”的笔锋之上, 蕴藏着无限丰沛的感情——对社会人间一种大慈大悲的感情。这种感倩,不是一般 抱持道德教条的人所能感受得到的。 试问,“一些自命‘激进’的青年”,看了这种李筱峰白纸黑字,他们会接受 他的谴责吗?他们会大怒,说真正唯“先知”如何如何者,应该别有其人吧?李敖 在他们笔下,还没这么被“想登西天”过吧? ※ ※ ※ ※ ※ 文章写到这里,还少一段收尾,就用“孔子教诲李筱峰”数语,权作收尾吧! 孔子曰: 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筏峰也,贤乎哉?夫我则 不暇!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自来夫子多变,朱闻弟子多变者。弟子多变, 吾不欲现之矣! 一九八六年八月七日午 谁叫出了“先知” 靠国民党伪君子、核心分子陶百川介绍,进入淡江大学教书的李筱峰,在耿荣 水的《薪火》和康宁祥的《八十年代评论》上,发表《不知我者,谓我可求?》攻 击李敖说: ……李敖……自命“先知”。……一些自命“激进”的青年却逃不过李敖的思 想陷阱和文字障,常被李敖牵着鼻子团团转,“吃不了两天的斋,就想登西天”,…… 唯“先知”之命是从、唯“先知”之马首是瞻、惟先知之马屁是拍?其实,先知, 先知,先个屁知! 如果精于读书的话,“一些自命‘激进’的青年”,看了这些谴责,就可能有 点不服气,因为,对照起李筱峰的另一段话,他们会哑然失笑。一九八四年二月, 李筱峰在《台湾年代》杂志第三期《千万不可送我进“忠烈祠”》中,就有过这样 的白纸黑字: 自今未发以来,即抱弘扬民主、关心社会之宏愿,无时不以民主的信徒、公义 的子民自居,虽然读书遭退学、写书被查禁、求职受干扰、写信被偷看、电话道窃 听……但不敢稍懈其志。虽然国民党诬我为“阴谋偏激分子”,先知李敖指我“冒 党外之名,已经不再战斗”,但午夜梦回,扪心自问,仰天情地而无愧也! 这段白纸黑字证明了:真正在“李敖”头顶上加上“先知”光环的,原来不是 别人,就是李筱峰自己! 康宁祥的《八十年代评论》在扉页里说; 本书中,汇辑数篇谈及李敖的文章成一个小单元,虽然还没有对自命“先知” 的李敖的假面,予以最彻底而决绝的拆穿,但是,在李敖骂人“首都,首都,首个 屁都”之后,这几篇文章也应该可以给李敖一点礼尚往来,还他一屁了! 这里说李敖“自命”“先知”的话,也是顺着李筱峰文章指李敖“自命‘先知”’ 来的,但是,对照起原来“先知李敖”的结合乃出自李筱峰之口,试问“最彻底而 决绝的拆穿”了的,又是谁的“假面”呢? 《新约》福音里说:“耶路撒冷啊!耶路撒冷啊!你常杀害先知,又用石头打 死那奉差遣到你这里来的人。”——台北毕竟不是耶路撒冷,所以它不杀害先知, 它只是把先知给先恭后倨了,不用石头只用笔头、不用十字架只用屁,“台湾人” 真宽大啊!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十六日 他们不向“国民党法院”告人吗? 去年一月四日,我自诉蔡仁坚、林正杰、吴祥辉、汪梦湘四被告诽谤案,经台 北地方法院分为一九八六年自字第六十五号。由刑庭精股推事吴昭莹审理。不料推 事吴昭莹审理我这案子,问题不单在自“收案子日起”,长达一年一个月没有终结, 而在长达一年一个月的期间中,每庭必到的是我,竟和四分四三的被告,却一直没 见过面!而四分之一的被告(汪梦湘),也仅仅见过一次!换句话说,全部四个被 告,在四百天的审理期中,只有一个被告出庭!并且也只出过一天庭!其他三百九 十九天一律是“放空档”,试问这叫什么效率呢?——官司打了一年一个月,法官 和原官竟还见不到被告的面!这叫什么审理呢? 在今年二月二十三日,我写信给司法院长黄少谷,请他按“司法院暨所属各机 关人员奖惩案处理要点”第五项,将推事吴昭莹“酌予记过一次或两次”,并分别 惩处各级法院失于监督之人员,以符合他一月五日“以事实否定传言”的谈话;否 则的话,“案件久悬不决”一事,恐怕永远不是“传言”而是事实了! 我这封信可真灵!信发出去后不久,我就收到旧庭新开的传票,三月十三日开 庭,失职的推事吴昭莹不见了,换来了推事郑勤勇承接此案。 十三日开庭时候,被告到了四分之三,其中林正杰、蔡仁坚都首次出庭。林正 杰在庭上只能强词,不能夺理,因为他的每一个“理”,都被我用证据打了回票。 现在就以所谓“李敖向国民党法院告他”为例,做一抽样。 林正杰在庭上,很不以为然的说,李敖向国民党法院告他。我当庭就拿出一项 证据,证据是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五日的《自由日报》剪报,标题说“林正杰控两警 官,罪证不足不起诉”,内容是: 台北市议员当选人林正杰,控告前市警大安分局长陈礼中,及新生南路派出所 主管阮祥龙读职一案,台北地检处昨日侦查终结,以罪证不足处分不起诉。 此案系林正杰在去年的市议员选举活动期间,发现有两人潜入其办事处偷窃传 单,为其工作人员逮着,经送往新生南路派出所后,警方以罪证不足将两名被指为 窃嫌者释放。 林正杰在获悉此情后,认为警方有故意放人之嫌,因此向台北地检处控告新生 南路派出所主管阮祥龙,及前大安分局长陈和中涉嫌读职。 我拿着剪报问林正杰:“为什么你可以向‘国民党法院’告别人,我就不能向 ‘国民党法院’告你?为什么你告别人,法院就不是国民党的;我一告你,法院就 变成国民党的了?请你告诉我,你用的是什么标准?这就是党外的公道吗?” 林正杰无词以对,他当然无词以对。他“忘了”(?)他做过的事,可是我李 敖从来不忘! 我当庭指出,被告之一汪梦湘出身警总,林正杰的杂志竟联合江梦湘这种背景 的人来诬蔑李敖,这叫什么党外?(事实上,在整个的作业上,他们联合的还不止 来自警总这一路,还有情报局的一路呢!)林正杰所谓李敖向国民党法院告人之说, 如果林正杰是纯种党外,我告他就算是第一次我告“党外”,但我在法院告人,从 国民党中常委、国民党立委、国民党大特务、国民党市议员、国民党教授等等,二 十多年下来,无一不告,党外如有良知与是非,恐怕给我立铜像还来不及呢!突出 说我告党外,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们做了党外,就可以诽谤党外前辈吗?别人告 了你们,就是别人不对、别人破坏团结吗?你们诽谤前辈,一连四个月,又对在哪 里?又团结了谁?如果党外的良知与是非是这样子的标准,谁还敢做党外呢?做党 外还有什么意义呢? 以这阵子向“国民党法院”告人为例,事实上,我告林正杰,送状时间是一九 八六年一月四日;林正杰告陈礼中、阮祥龙,结案时间是同年同月的十四日,可见 向“国民党法院”告人,林正杰已着先鞭、后来居上了呢!在这阵子谁先向“国民 党法院”告人一点上,我同意林正杰比我还告得快,我真落伍了! 其实,林正杰这一对自己、对李敖向“国民党法院”告人的双重标准,并不是 他一个人的心态,他的“总编辑”吴祥辉也一样。在我告了他们不久,吴祥辉写文 章大肆宣传,指摘李敖 向国民党法院喊冤。(见《打人喊救人》一文) 并声言: 一、我(指吴祥辉自己)至少不会遇蠢到去请国民党法院当笔仗的裁判!(同 上) 二、国民党法院对党外人物所做的任何审判,都不具有公正的意义,不必重视。 (见《向日葵与梅花》一文) 信誓旦旦,嗓门不小。不料曾几何时,同一个吴祥辉居然联合朱高正,跑到他笔下 “国民党法院,告起李敖来了,这算不算“向国民党法院喊冤”呢?算不算“去请 国民党法院”“裁判”呢?算不算“重视”“不具有公正的意义”的“审判”呢? 我李敖真落伍了。无法解释,只好有待党外新贵去做不落伍的解释了。 朱高正、吴祥辉在“自诉状”中向“国民党法院”“谨状”说李敖 严重毁损自诉人之名誉,有触犯上引法条罪嫌,为此依法提起自诉,恳祈钧院 明鉴。 看到朱高正、吴祥辉这种“恳祈钧院明鉴”的表态,我笑着对自己说:这种对 “国民党法院”的必恭必敬,我李敖实在望尘莫及呢!当年徐复观、余纪忠就指摘 李敖老是一边打官司一边辱骂法院,我如此桀骛、如此不驯、如此有骁名,我的作 风,真落伍了! 对“国民党法院”的看法,我自有我的观点。二十一年前,在告徐复观、余纪 忠时候,我就说过: 我公开宣布“法院黑暗”却又不断在法院进行控告,则是事实。这一点,正反 证了我李敖的崇法务实。正因为法院黑暗,所以我才要不避艰险,“以身‘试’法”, 打它个明白。法院黑暗,正需要法院里头的人和法院外头的人,大家一齐努力,好 使黑暗化为光明。我李敖绝不因为法院黑暗就遗弃它,任它黑暗下去。这种精神, 不是很伟大吗? 二十一年前这些话,如今一以贯之,并无改变。我李敖从来不避忌“国民党法 院”,为的就是要“以身‘试’法,打它个明白”。鼓舞起或逼迫出法官的是非与 良知,使他们脱离党派色彩,公正判案。他们能脱离,我们可以得到法律上的胜利; 他们不能脱离,我们可以留下历史上的证言。正反都堪一战,如此“试”法,不亦 宜乎? 一九八七年三月十四日 “加码法”诽谤 被告吴祥辉诽谤李敖的手法,除了“捏造法”和“活埋法”外,还有一种“加 码法”。 在辜振甫中国合成橡胶公司退股部分,被告吴祥辉在《前进》总号第—一七期 页六二连载时,是“一百多万元”;可是到了第二年出版《李敖死了》一书页一○ 三时,就硬给加了一百万,变成了“两百万元”了;但在写到李敖与辜振甫关系时, 在《前进》总号第一一七期页六四连载时,就又加了两百万元,变成了“四百万元” 了!——同样一个被告吴祥辉、同样一件事实,从一百万到两百万到四百万元;都 随他信口乱说,随意加码。 在所谓“侵占部分”,被告吴祥辉在《前进》总号第一一七期页六二里这样写: 萧孟能自诉李敖背信侵占一案,由于有力的证据未能提出,因此,部分事实未 被法院采信,但仅法院认定的侵占部分,就几达两百九十万之多(骨董书画未计)。 可是,到了第二年出版《李敖死了》一书页一○三时,就硬给加了一百万,就 这样写了: 萧孟能自诉李敖背信侵占一案,由于有力的证据未能提出,因此,部分事实未 被法院采信,但仅法院认定的侵占部分,就几达三百九十万之多(骨董书画未计)。 前后不过只差一年,同样一个被告吴祥辉、同样一件事实,从两百九十万到三 百九十万,都随他信口乱说,随意加码。 被告吴祥辉说这些数字是“法院认定的侵占部分”,但判决书只有一种,他却 能造出两种数字来!这种文字,只有智能不全的人才相信吧? 被告吴祥辉口口声声提到“法院认定”云云,但他为什么只提高等法院的错误 认定,而不提最后最高法院的正确认定?最高法院一九八三年度台上字第二四○○ 号判决书指出: 前开公司股票二千五育股系信托转让与被上诉人(李敖),为上诉人(萧孟能) 所不争,该股票既信托转让与被上诉人,即属其所有,被上诉人自无侵占该股票股 款之可言,上诉人请求赔偿该股款一百万元及其法定利息部分,亦非有据,爰判决 驳回上诉人之诉。 可见高等法院的“法院认定”,早在四年前就被最高法院推翻了,被告吴祥辉 的资料未免太落伍了吧?在早就作废了的资料上再给一再加码,这样子的诽谤太不 对了吧?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七日 爱情的秘密 小孝子 师道不可测, 父道不可违。 反正有真味, 童心浑如水。 小大由之 老娘胸前宽, 情郎眼欲穿。 什么了不起! 小娘不稀罕! 如影随形 裸肉竟横陈! 旁有老相亲! 回首聊惊艳, “对影成三人!” 猪小姐 不吹喇叭不鼓盆, 何劳选美费精神! 天下母猪三千水, 唯君痴肥最可人! 三言绝句 你叛乱, 我乱判: 判多少, 四年半! 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七日 狭路相逢 我把你撞, 你把我踩。 本非冤家, 奈何路窄! 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八日 李诗四首 无所逃 杨增悌告诉我:“李善培在美国被一个黑人杀死了。”做此诗。 人无所逃天地间, 无地总比你大。 当天罗地网张开, 你必须“买它怕”[注]。 *** 你曾经逃入田园, 也曾经逃入古刹, 你总是一逃再进, 把自己一吓再吓。 终于你逃离乡土, 帮了“美国人的老爸”。 你发誓永不回头, 一任酸甜苦辣。 *** 你辛苦落户天涯, 你庆幸一无牵挂。 你躲过本地的瞄准, 却死在异邦的枪下。 一九八一年 坟 一切都集合起来了, 当泪水平行了雨淋。 一铲铲黄土埋下、埋下。 直埋起一座新坟。 送葬的人鱼贯前进, 个个都黯然伤神—— 这世界不只有你,不只有你, 也有我们 一切都疏散开来了, 当风声吹落了雨淋。 一片片荒草爬上、爬上, 直爬上一座孤坟。 送葬的人鱼沉雁杏, 个个都无处可寻—— 这世界只有你,只有你, 没有了我们。 老白之死 我是一只老白狗, 体重至少二十磅, 年轻时候劲儿足, 年老来时精力旺。 生平最爱狗咬狗, 打起架来毫不让。 打赢以后叫几声, 威风八面照张相。 一朝春尽狗颜老, 人不胖我我自胖。 自知死期已读秒, 阎王要来敲竹杠, 躲在地上等咽气, 忽然爱神从天降: 一只母狗姗姗来, 手脚并用真漂亮。 不管自己几更死, 纵身一跃先扑上! 母狗转身就裸奔, 三步五步逃出巷。 我在后面加紧追, 汽车看我不敢撞。 阎王大喊时间到, 一把抓住死不放。 我骂阎王不通融, 功亏一篑太混账。 狗命既然不得饶, 只好自把挽歌唱: “虽无美女来送抱, 却有美女来送葬。 狗生自古谁无死? 死得就是不一样!” 一九八一年 隔世 隔世的没有朋友, 别做那隔世的人, 隔世别人就忽略你, 像忽略一片孤云。 *** 离开你了——柔情媚眼 离开你了——蜜意红唇 什么都离开了你, 只留下一丝梦痕。 *** 当子夜梦痕已残, 当午夜梦痕难寻, 你翻过隔世的黑暗, 又做了一片孤云。 一九八一年 题泰国漫画 落井下石人间多; 雪中送炭人间少。 飞来横祸人间多; 飞来直椅人间少。 虽然岛是监狱狱是岛, 有个椅子总比没有椅子好! 一九八一年 鼓里与鼓上 狱中独居,楼上关了独居的死回,戴着脚镣,彳亍踉跄,清晰可闻。 我在鼓里, 他在鼓上。 他的头昏, 我的脑胀。 声由上出, 祸从天降, 他若是我, 也是一样。 *** 我在鼓里, 他在鼓上。 他走一回, 我走十趟。 他向下瞧, 我朝上望。 我若是他, 也是一样。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三日 情诗十四首 真与幻 人说幻是幻, 我说幻是真。 若幻原是假, 真应与幻分。 但真不分幻, 幻是真之根。 真是失真幻, 岂能现肉身? 肉身如不现, 何来两相亲? 真若不是幻, 也不成其真。 真幻原一体, 絮果即主因。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五日 随你化成一个 她从来不愿说, 显得好沉默。 但她一旦开口, 什么都是你的。 *** 她从来不肯给, 显得好吝啬。 但她一旦张开, 什么都让你做。 *** 她从来就是冷, 显得好萧瑟。 但她一旦解冻, 随你化成一个。 一九八二年一月十七日 裸相有庄严 我是中心点, 你是一个圆。 由你包住我, 共参欢喜禅。 *** 爱情幻中幻, 人生玄又玄。 玄幻得实体, 上下两缠绵。 *** 虽云色即空, 叫我恣意怜。 事事全无碍, 裸相有庄严。 一九八二年一月十七日 “好吧!” 爱她的百种柔情, 爱她的千般无奈, 她说了一声“好吧!” 然后还情债。 *** 她任我前呼后拥, 她任我寻欢作爱。 她收回那声“好吧!” 连说“你真坏!” 一九八二年一月十七日 直到这一刻来临 享受她柔情似水, 享受她眼波如神, 享受她哀求、闪躲、挣扎, 享受她喘息、泪痕。 多少幻情, 多少等等, 直到这一刻来临。 *** 看她用身体作画, 画出她纤弱均匀; 听她用声音作谱, 谱出她宛转呻吟。 多少幻情, 多少等待, 直到这一刻来临。 *** 她一切为我成长, 她一切为我横陈, 她心上欢喜奉献, 奉献给身上的人。 多少幻情, 多少等待, 直到这一刻来临。 一九八二年一月十七日 爱里 爱里不见是非, 爱里不见强弱, 爱里只有情, 情没有对错。 *** 爱里只见花飞, 爱里只见叶落, 爱里只有美, 美没有善恶。 *** 宁愿因情生灾, 宁愿因美致祸, 宁愿情人说谎, 可是我不说破。 一九八二年一月十七日 请把恋爱终止 请把恋爱终止, 一切都要告停。 唯有有中生无, 无情才是有情。 *** 何必伤心泪尽? 何必理屈词穷? 唯有深入浅出, 浅情才是深情。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五日 情书会失败 爱不能分离, 分离不可靠。 爱一失掉身体, 就不可逆料。 *** 爱靠身体连接, 情书会失效。 情书愈寄愈要丢, 哪怕寄挂号。 *** 高人不信写情书, 只相信拥抱。 知道拥抱一不成, 就大事不妙。 *** 有人日夜写情书, 想来真好笑。 还是趁早存点钱, 去买安眠药。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五日 情就会退票 尽量少的情, 尽量多的笑。 不是情多不好, 而是不可靠。 *** 尽量松的情, 尽量紧的抱。 不是情紧不好, 而是常无效。 *** 尽量淡的情, 尽量浓的要。 不是情浓不好, 而是会跑掉。 *** 欢乐比情更真实, 欢乐是创造。 没有欢乐卧底, 情就会退票。 一九八二年 酒藕 你一口, 我一口, 同喝一杯酒, 酒里见真情, 真情难回首。 *** 你一口, 我一口, 同吃一片藕, 藕断却丝连, 丝断如杨柳。 *** 人生离合不可知, 我再来时你已走。 除了旧情无回忆, 除了回忆无所有。 一九八二年一月十八日来信前一小时 情老 好花应折, 因为花会老。 莫等盛开, 折花要趁早。 *** 春天应寻, 因为春会老。 莫等冬去, 才把春天找。 *** 爱情应断, 因为情会老。 劳燕先飞, 是为两人好。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五日 然后就去远行 花开可要欣赏, 然后就去远行。 唯有不等花谢, 才能记得花红。 *** 有酒可要满饮, 然后就去远行。 唯有不等大醉, 才能觉得微醒。 *** 有情可要恋爱, 然后就去远行。 唯有恋得短暂, 才能爱得永恒。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三日 形而下的形而上 我们相逢, 在万年的一段; 我们相遇, 在大千的一站。 多少复杂,多少变幻, 多少奇遇,多少条件, 我们相切, 在几何的图案。 *** 我们相会, 在时间的一刹; 我们相对, 在空间的一榻。 多少巧合,多少惊讶, 多少因缘,多少牵挂, 我们相依, 在人海的大厦。 *** 我们相爱, 在永恒的一晃; 我们相恋, 在无限的一荡。 多少起伏,多少希望, 多少进出,多少流畅, 我们相交, 在形而下的形而上。 一九八一年 插花 透过四栏柱, 透过一窗纱, 我爬到窗前下望, 看到那黄花。 她向我摇摆, 问我你好吗? 我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她。 *** 透过四栏柱, 透过一窗纱, 我爬到窗前吸气, 闻到那黄花。 她向我摇摆, 问我你好吗? 我没有说话, 只是闻着她。 *** 透过四栏技, 透过一窗纱, 我飘到窗前做梦, 摸到那黄花。 她向我摇摆, 问我你好吗? 我没有说话, 只是把她插。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日狱中作 (日本花道插花派别的”主月流”是不敢领教的。) 老兵 老兵永远不死, 他是一个苦神。 他一生水来火去, 轮不到一抔土坟。 *** 他无人代办后事, 也无心回首前尘, 他输光全部历史, 也丢掉所有亲人。 *** 他没有今天夜里, 也没有明天早晨, 更没有勋章可挂, 只有着满身弹痕。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六日作,五月八日改 两首反中立的诗 一面倒才对 四面受敌敌不少, 八面威风一面倒。 丈夫生为湖海客, 从来不做墙头草。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狱中作 有个“中”字真不好! 浪花来了就是海, 浪花退了就是岛, 这叫海滩, 它不会天荒地老。 *** 跑的来了就是兽, 飞的来了就是鸟, 这叫蝙蝠, 它不是人间主角。 *** 不耍是这又是那, 不要是站又是倒, 不要中间, 不要中立, 有个“中”字真不好!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狱中作 墓中人语 爱尔兰民歌《丹尼少年》(Danny Boy),是我生平最喜欢的一首歌。歌中写情 人在生死线外,幽明永隔,死者不已,生者含悲,缠绵凄凉,令人难忘。尤其听到 汤姆琼斯的变调唱法,更把它唱得多情感人。 我一直想把这首歌译成中文,但是迁就用韵,未能如愿。一年前我试译了一半, 还没译完,就入狱了。今天上午整理旧稿,发现了这一半译文,决心把它译完。花 了一个半小时,用直译意译混合法,居然把它译成了。 DANNY BOY Oh DannyBoy,the pipes,the pipes are camng From glen to glen and down the mountainside The summer's gone and all the roses are falling It's you,it's you must go and I,I must bide, But come ye back when summer is in the meadow And when the valley is hushed and white with snow Then I'll be here in sunshine or in shadow Oh Danny,Danny Boy,Oh Danny Boy I love you so But come to me,my Danny,Danny,oh say you love me If I am dead as dead I well may be You come and find a place where I'll lie And kneel and kneel and say,yes,and say an Ave,an Ave You'll find me 译文 哦,Danny Boy, 当风笛呼唤,幽谷成排, 当夏日已尽,玫瑰难怀。 你,你天涯远引, 而我,我在此长埋。 当草原尽夏, 当雪地全白。 任晴空万里, 任四处阴霾。 哦,Danny Boy, 我如此爱你,等你徘徊。 哦,说你爱我,你将前来, 纵逝者如斯, 死者初裁。 谢皇天后土, 在荒坟冢上, 请把我找到,找到, 寻我遗骸。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下午 [附记])照爱尔兰民歌的原始意味,这首歌是写父子之情,Danny Boy最后寻找 到的,是父子之爱。我这里意译,当然别有所延伸,特此声明如上。 情律 何必三千饮[注]? 天生只一根[注]! 一根得其所, 一日存其真。 三千皆是幻, 何必现肉身? 曲中人不见, 斯人即知音[注]。 一九八三年一月八日晨 菩萨写诗 李筱峰在去年十二月十日“人权日夜”,在贺年片上写“叙近况致敖之先生” 七绝一首,原诗是—— 半年学做书呆瓜,未上草山看鸟鸦。 不写文章不吵架,偶尔怀念李菩萨。 收到贺年卡后一个多月,我心血来潮,一边独吃晚饭的十二个饺子,一边写了 这四首诗: 文章应该经常做,菩萨岂可偶尔想? 学术研究多狗屁,不当书呆又何妨? 屠龙何须大溪地(Tahiti)?打虎何须景阳岗? 空灵全凭空手道,实心老信不说谎。 *** 落花独看人独立,微雨自愿我自躺。 我不入狱谁入狱,哪惜零落同草莽! 爱国目无五花瓣,求世不怕五花绑。 草山冬色含春意,低眉笑话国民党! 一九八三年一月十六日 剪他三分头! 教育部长朱汇森是个什么事也不能做也不敢做的庸才兼好好先生,好好先生其 实就是乡愿。一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我出版《李敖全集》第一册,就收有我为 中学女生头发而向他抗议的一首诗,内容如下: 不要西瓜皮 报告朱部长: 不要西瓜皮! 好人弄成丑八怪, 教人真着急。 *** 报告朱部长: 不要西瓜皮! 万众一心就够了, 不必头发齐。 *** 报告朱部长: 不要西瓜皮! 顺应民意最重要, 别做万人敌。 *** 报告来部长: 不要西瓜皮! 要知它们多难看, 去问来阿姨。 一九七九年 这诗发表后,我看到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四日的《中国时报》,在“异想天开” 栏下,有板桥市民权路陈迪先生写的一篇《请部长也剪三分头》,全文如下: 我想帮教育部长理三分头。这样,当他望进镜子里去的时候,便可明白我家刚 上国一的小弟落发时的伤心。再帮教育部长太太剪个西瓜皮,让教育部长大人天天 面对着一个滑稽可笑的景象,终可明白“发禁”对千千万万的小女孩是开了多大的 玩笑。只是,我的力气不很大,须得仁见仁姐、仁弟仁妹的帮忙。因为,要教育部 长大人理个不能上镜头的三分头,他必定不肯,必会拼命挣扎逃跑。到时候,请你 们帮我把他压个动弹不得,才能在他老人家的头上理出一个美好的弧度来。其实你 们帮我的忙,也就是帮教育部长的忙,因为依我这小人物的头脑想来想去,他老人 这头脑异常坚固,又才‘发禁”如此偏好,天下还有谁比他更合适这种发型呢?助 人为快乐之本,咱们何乐而不为? 这几天天天头痛,我从这篇有趣的文字中,得到头痛中的灵感,今晚花了十分 钟,再写一首诗: 剪他三分头! 按住朱部长, 剪他三分头! 理发大家来请客, 请他那混球。 *** 按住朱部长, 剪他三分头! 既然他要剪我们, 我们就报仇。 *** 按住朱部长, 剪他三分头! 要五大家一齐丑, 不给他自由。 *** 按住朱部长, 剪他三分头! 剪完通知消防队: “老朱要跳楼!” 一九八三年一月三十日夜 “癣”与“屁” 我们当的 是古典集权的奴隶; 我们戴的 是现代统治的长枷。 我们也会 喊、叫、挣扎; 但换回的 是打、骂、高压。 这本是应付的代价 因为我们不唱梅花; 这本是该受的原罪 因为我们要做乌鸦; 这本是必然的结果 因为我们 死在这里、不会离开、没有“牙刷”! 我们就是我们—— 顶天的人,不怕天塌! 我们被踩在脚下, 很渺小 实在一无可夸。 但有渺小的壮志, 也可喊几声“好哇!”“好哇!”—— 我们是身上的“癣”, 痒不痒在我, 抓不抓在他! 我们是肚里的“屁”, 臭不臭在我, 放不放在他! 在抓放之间, 在放抓之间, 我们就是我们—— 顶天的人,不怕天塌! 一九八三年二月一日半小时写此诗 我爱大猩猩 人爱小猴子, 我爱大猩猩。 卧倒千斤重, 坐牢一身轻。 在内心头热, 对外冷如冰。 什么都不想, 只想李敖兄。 *** 人有小猴子, 我爱大猩猩。 五岳都落实, 四大自皆空。 随地就小便, 到处可出恭。 有屁就直放, 何必上茅坑? *** 人爱小猴子, 我爱大猩猩。 不闻五鼎食, 只见五鼎烹。 甘心付代价, 哪能怕牺牲? 自作就自受, 安肯一杯羹! *** 人爱小猴子, 我爱大猩猩。 含冤六月雪, 吐气五更风。 叉腰装大蒜, 咬牙啃青葱。 苦中能作乐, 乖乖隆的咚。 *** 人爱小猴子, 我爱大猩猩。 不洗热水澡, 但听寒山钟。 多情似小妹, 寡欲赛老僧。 痛恨墙头草, 只做不倒翁。 一九八三年二月六日晚 自赞五首 五湖之人,困处此岛。 青春已尽,年纪渐老。 伸张正义,以代天讨。 欲罢不以,只好乱咬。 五湖之人,因处此岛。 雄心大大,地方小小。 敌人多多,朋友少少。 不守规矩,能使人巧[注]。 五湖之人,困处此岛。 高风荡荡,余情袅袅。 给我写信,就是投稿。 没有秘密,一律发表。 *** 五湖之人,困处此岛。 小时察察,老来了了。 招猫逗狗,自寻烦恼。 求仁得仁,有何不好? *** 五湖之人,困处此岛。 夙夜匪懈,东翻西找。 抬头看天,低头看屌。 一代英雄,今之国宝。 一九八三年三月八日下午十分钟写完 洋和尚和录音带 一九六六年一月,Cavalier杂志有洋和尚放录音带代撞钟一漫画,此“西餐叉 子吃人肉”这现代化也!感而有诗三首: 又做和尚又分派, 又做行者又常在。 魔鬼常在青天中, 上帝更在青天外。 起撞晓钟频独语: 改善设备要赶快。 保必声声次次破, 大家改听录音带! *** 又做和尚又无奈, 适人空门成一害。 晚上凄凄看月华, 白天昏昏挨日晒。 钟楼顶上锁春愁, 修道院里除情债。 何必声声次次敲, 大家改听录音带! *** 又做和尚又作怪, 一贫如洗像乞丐。 红尘看破总成空, 成空以后变无赖。 人人做人不及格, 上帝做人也很菜。 何必声声次次敲, 大家改听录音带! 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六日 反咬高人吕洞宾 有话直说不抹角, 有屁直放总认真。 丈夫做人要痛快, 何能不骂三家村? 举世滔滔多走狗, 最难辜负美人恩, 红颜未老我先老, 一朝春尽死生分。 *** 流水送花多有意, 白云出岫总无心。 君子爱人以正道, 小人爱人香喷喷。 鹰扬牧野得其大, 狗抢骨头失其尊。 不识高人高格调, 反咬高人吕洞宾。 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七日十分钟作 他 枯藤老树低人家,小桥流水涂昏鸦。 天地只要你和我,你我之外不要他。 *** 别说夕阳已西下,且等晨光透窗纱。 半夜漆黑真可笑,可笑还在唱梅花。 *** 前途有限何所计?后患无穷总堪夸。 只怜孺子缺牛奶,谁管大权一把抓? *** 我是人间湖海客,今来蓬岛把队插。 洗耳不用黄河水,遮面何须靠琵琶! ……(略——编者) 一九八三年六月二十四日晨 “于人曰浩然, 沛乎塞苍冥” ——怀念居浩然 昨天上午,四季出版公司转来一封信,打开一看,是居蜜写给我的: 李敖先生: 家父于今年三月五日病逝澳大利亚,享年六十六岁,在他遗物中,发现此首诗 (见附纸),不知他寄给你否?大概是写于一九七二年美国加州旅行期间,因为是 写在当时旅行用一小记事本上。想他是有感而发,寄一份给你,以慰他心。祝暑安 居安 于台北旅次 一九八三年六月十七日附纸的诗上,居蜜写 着“居浩然作于一九七二年旅美期间”字样,原诗为居浩然亲笔: 天涯怀李敖 傲骨本夭生 非能口舌争 有才君佯狂 无势我真怜 击鼓敢骂曹 任性终误萧 浮云遮白日 狱中作长啸 居浩然人奇于文、文奇于诗,他的离去,令我颇为感伤。接到居蜜的信,看到 居浩然写给我的遗诗,我决定写四组新作,怀念这位老朋友: 居蜜寄片纸,我怀居浩然。 人去黄河北,君飘澳洲南。 乱世迷浮海,番邦卜桃源。 不见故人返,但见女儿还。 *** 寸心集中在,狂歌五柳前。 字里萌深意,行间斥浅盘。 朋友十年狱,敌人一口狱。 厩马未肥死,失弓已断弦。 大义执何往?进世不逃禅。 广济一声在,牛津五湖船。 细味他乡水,难饮青春泉。 斯人斯疾也!青藤终病猿。 世人皆欲杀,君独对我怜。 芜诗哪忍寄?青山白胜蓝。 沛乎苍冥塞,死矣谢愁颜。 愁颜化涕泪,泪下人影寒。 这诗要读《论语》、《楚辞》、《陶渊明集》、《寸心信》(居浩然著)、 《陆放翁集》、《徐文长逸稿》、《文文山集》等书以及旁斯·得·利昂(Ponce De Leon)《青春泉》(Fountain of Youth)等中外典故,才能完全读懂,我无法 一一细为笺注了。只是有一个典故,倒颇该细说,那就是“青藤”一典。“青藤” 是徐文长的号。 徐渭(一五二一——一五九三),字文长,号青藤,别署天池山人、田水月, 浙江绍兴人。他只是明朝的秀才,但是他文思敏捷,以才气被浙江巡抚胡宗宪赏识。 《明史》说: 渭知兵,好奇计,宗宪擒徐海,诱正直,皆预其谋。藉宗宪势,颇横。乃宗宪 下狱,渭惧祸,遂发狂,引巨锥珺耳,深数寸,又以椎碎肾囊,皆不死。已,又击 杀继妻,论死系狱,里人张元忭力救得免。 徐文长用锭子扎自己耳朵,是四十五岁的事。第二年就杀了老婆,此后一直在 狱。四十八岁母亲死了,他出来办好丧事,再回去坐牢,五十三岁才出狱。袁宏道 《徐文长传》说他: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 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 寸余,竞不得死。……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 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 这样一个天才人物,竟“数奇不已”(命运总是不好),一辈子坏命,真太令 人同情了。 居浩然虽然没坐过牢也没杀过老婆(他的夫人美丽、多才而贤慧),但他晚年 竟精神状态有异,“遂为狂疾”,这是很令朋友同情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 未有若先生者了!”徐文长以后,大概只有居浩然可以上追古人了。 居浩然一九一七年生,湖北广济人。国立清华大学、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出身, 又在美国哈佛、英国牛津等地进修。曾任淡江大学校长、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教授。 他的允文允武,一似徐文长,他的才气、霸气、精神病,也一如徐文长。他是我一 生中罕见的一位最率真,最有才华的朋友,他的衰病与离去,令人惋惜不已。 一九八三年六月二十四日在台北 居然叫艺术家 人家画“流民图”, 他们只画荷花。 他们一片冷血, 居然叫艺术家。 *** 人家画“行刑图”, 他们只画荷花。 他们一片无情, 居然叫艺术家。” *** 他们逃避现实, 身披艺术袈裟; 他们逢迎权贵, 必盼前总统夸…… *** 这些荷花骗子, 居然叫艺术家! 真该踢他一脚, 骂他个“去你妈!” 一九八三年七月一日晨 孔明歌 心热不能成大事, 因为它常错。 要用大脑指挥心, 这样才上策。 *** 如何变得有大脑? 那要隆中卧。 孔明一旦出茅庐, 风云全变色。 *** 孔明具有大头脑, 羽扇真开廓。 他使孙权成孙子, 曹操空横槊。 *** 孔明才是政治家, 他不是政客。 政客其实没大脑, 政客常失落。 *** 孔明只要出山清, 不要清君侧。 心知最后一场空, 但他不说破。 *** 孔明鞠躬又尽瘁, 只有做做做。 但问耕耘好不好, 不再问收获。 *** 孔明明知无大将, 他们太软弱。 但他仍要斩马谡, 当头给棒喝。 *** 孔明未捷身先死, 一切云烟过。 孔明大脑终成灰, 孔明心儿热。 一九八三年七月之晨 打倒就是要打倒 打倒就是要打倒, 实在因为你不好! 别人都在朝前冲, 阁下居然原地跑。 持盈保泰算什么, 你的局面真正小。 这样怎么行民主? 民主早被大锅炒。 *** 打倒就是要打倒, 实在因为你不好! 别人都在打硬仗, 阁下居然想取巧。 假凤虚凰做政客, 政客其实是老鸨。 这样怎么行民主? *** 打倒就是要打倒, 实在因为你不好! 别人两眼朝上看, 阁下居然左右藐。 通敌声中谈团结, 共识会里充大老, 这样怎么行民主? 民主早被扫把扫。 *** 打倒就是要打倒, 实在因为你不好! 别人都在坐牢去, 阁下居然墙头草。 这样怎么行民主? 民主这样不得了, 我们就要打倒你, 朝你屁股踢一脚! 一九八三年九月十七日 谁要吃香蕉? 人心已大变,流行铁板烧。 自由天边外,民主海底捞。 何来诸葛亮,只见司马昭! 谁把狂澜挽?使君一肩挑。 *** 人心已大变,流行铁板烧。 中国临床试,功夫当面剥。 名师现身手,童子不操刀。 操刀人独立,法名是曹操。 *** 人心已大变,流行铁板烧。 庵中少尼迹,月下无僧敲。 飞将龙城在,空姐凤还巢, 我佛大欢喜,一裸见风骚。 人心已大变,流行铁板烧。 台面眼儿媚,赌桌手段高。 虎头逼蛇怅,狗尾谢续貂, 但知烹小鲜,谁要吃香蕉? 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四日 撒尿歌 ——题希腊神话中大力上海格 立斯(Hercules)小便图 别信那老官僚前呼后拥那一套; 别信那新女性装模做样那么俏, 他们再风光、再神气活现, 也不能不关起门来偷撒尿。 *** 别信那大明星表情端庄那么俏; 别信那小党棍呼么喝六那一套, 他们再高贵、再摆臭架子, 也不能不关起门来偷撒尿。 *** 我们不是这种狗男女, 我们率性、自然、又可靠。 我们要打碎山门,撕破假脸, 在他们门前去撒尿。 *** 什么***体制不体制; 什么***礼貌不礼貌, 我们就是要打倒、打倒、打倒, 看他们灰头土脸、鸡飞狗跳。 *** 我们是英雄豪杰大力士, 我们要热情救世把时势造, 我们要公开打倒伪君子, 他们在哪里,我们就到哪里去撒尿!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一日 要建设,先破坏 大铁锤, 有气派, 一砸砸掉一大块, 谁变阻碍就砸谁, 砸得乡愿喊无奈。 乡愿不知大道理, 只知持盈又保泰, 但求一切换苟安, 苟安以后变阻碍。 先知断言他们错, 力倡思想来挂帅。 思想挥舞大铁锤, 咚咚咚咚除大害。 乡愿大叫别砸了: “这样大事会弄坏!” 先知听了笑起来: “你们真该被淘汰! 须知建筑大道理, 基地铲平才能盖, 要想迎新先除旧, 要想建设先破坏。 只知左右两逢源, 何能同仇又敌忾?” 先知浩然无反顾, 自己前进大步迈。 嘴里高唱凯旋歌: “去***‘新生代’!”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二日 万古风骚一羽毛 唐朝杜甫诗写:“三分割据纤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清朝赵翼诗写:“江 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合并他们的名句,写出这个题目。 苏轼以“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写诸葛亮,写出了这位大人物一 派从容的风度,这种手上有羽毛的从容,我最喜欢。大丈夫立身行事,为什么要那 样紧张、那样严重、那样不洒脱呢?国家大事,也可以在女人大腿上办的。古代罗 马英雄们,在orgy式的作乐中,使敌人“灰飞烟灭”,他们的从容,真可见一斑矣。 所以,英雄要有“一羽毛”来调济调济。 相对的,美人也要“一羽毛”的。简·方法有一张“一羽毛”式的照相,可得 万古风骚,“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 我感而有诗,写五古一首如下: 丈夫救世热,风俗渐转簿: 人情一杯水,我酒味醇醪。 寒天拥冷暖,长夜自逍遥, 群五虽参差,适我无非嘲。 乱世轻性命,苟存又何达? 出山英雄泪,闻达我亦豪。 蜗角争何事?屠门尚可嚼: 谈笑秦军退,偃息却黄袍。 回向尘寰里,浑沌在一凿。 弱水三千伏,我独取一瓢。 江山才人落,美女亦寂寥, 从容风骚在,独领一羽毛。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两亿年在你手里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十日夜得 南美化石,给梦中的小叶 两亿年在你手里, 时间已化螺纹。 三叠纪生命遗蜕, 告诉你不是埃尘。 从螺纹族人过去, 向过去试做追寻, 那追寻来自遥远, 遥远里可有我们? *** 两亿年在你手里, 时间已化螺纹。 中生代初期残骸, 告诉你万古长存。 从螺纹旋人过去, 向过去试测无垠, 那无垠来自遥远, 遥远里会有我们? *** 两亿年在你手里, 时间已化螺纹。 南美洲渡海菊石, 告诉你所存者神。 从螺纹旋人过去, 向过去试问余痕, 那余痕来自遥远, 遥远里正有我们。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十一日晨 地质学上,“三叠纪”是Triassic,“中生代”是Mesozoic。,“菊石”(鹦 鹉螺化石)是ammonite。中国古人说“所过者化,所存者神”,化石给我的感觉, 正是如此。 爱是纯快乐 爱不是痛苦! 爱是纯快乐。 当你有了痛苦, 那是出了差错。 *** 爱是不可捉摸, 爱是很难测。 但是会爱的人, 丝毫没有失落。 *** 爱是变动不居, 爱是东风恶。 但是会爱的人, 照样找到收获。 *** 爱是乍暖还寒, 爱是云烟过。 但是会爱的人, 一点也不维特。 *** 爱不是痛苦, 爱是纯快乐。 不论它来、去、有、无, 都是甜蜜,没有苦涩。 一九八四年一月三日夜 把她放在遥远 爱是一种方法, 方法就是暂停。 把她放在遥远, 享受一片空灵。 *** 爱是一种技巧, 技巧就是不浓。 把她放在遥远, 制造一片朦胧。 * 爱是一种余味, 余味就是忘情。 把她放在遥远, 绝不魂牵梦萦。 爱是一种无为, 无为就是永恒。 永恒不见落叶, 只见两片浮萍。 一九八四年一月五日夜 爱的秘诀 爱是快快乐乐, 不是多愁善感。 我不爱得太深, 只要爱得很浅。 *** 爱是笑口常开, 不是愁眉苦脸。 我不爱得太近, 只要爱得很远。 *** 我是多情情人, 喜欢以眼还眼: 眼里意乱情迷, 心里迷途知返。 我愿有始无终, 我愿有增无减, 我愿爱得沉默, 沉默就是呐喊。 一九八四年一月六日 何妨看一线天 生存在夹缝里, 我们必有不甘。 不甘没有关系, 我们腰杆不弯。 前后都是黑暗, 我们好像孤单。 我们没有视野, 只能看一线天。 *** 生存在夹缝里, 我们身似坐监。 坐监没有关系, 我们功不唐捐。 前后都是黑暗, 我们不再孤单。 我们苦中作乐, 何妨看一线天。 一九八四年一月十七日 一片欢喜心 对夜坐着笑 太阳落西方, 晚星在闪耀, 小岛静还巢, 我也不再叫。 *** 月像一枝花, 高空里清照, 一片欢喜心, 对夜坐着笑。 The sun descending in the west, The evening star does shine; The birds are silent in their nest, And I must seek for mine. *** The moon like a flower In heaven's high bower, With silent delight Site and smiles on the night. 今天午餐时,边吃边译英国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子夜歌》(Nig ht)的前二节,顺便写些感想。 我年轻时候,也未尝不有“强说愁”的情况,虽然并没像骚人墨客那样多愁善 感、伤春悲秋,但是某种程度的“滥情”,还是有的。这种“滥情”,使我不喜欢 一个人独自欣赏月色,我觉得,月色只有在跟美女一起时候,才有情怀。若无美女 在旁,自己一个人,就有冷清之感和苍茫之感,反倒使自己若不胜情。 如今我年纪渐大,我已有“识尽愁滋味”的历练,我历练得看月怀远,已经全 无“滥情”存在,“月可使人愁,定不能愁我。”——我已全然是快活的欣赏者了。 布雷克这首诗,颇有一个“快活的欣赏者”心境,我把它意译出来,以汇东海 西海古人今人之一乐。 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九日 不让她做大牌 把她放在遥远, 不让她做大牌, 不让女人坐大, 即使她不再来。 *** 不把白的染黑, 不把黑的涂白。 不让黑白颠倒, 即使她不再来。 拿破仑流放到南大西洋圣赫勒拿(st.Helena)岛,在日记里写道:“女人是 我们的财产,而我们却不是她的财产……她是他的财产,一如果树是园丁的财产一 样。”拿破仑对女人的这种隶属观念,远在他制订法典时代就形成了。他在制订会 议上说:“丈夫有权向他的女人说:‘太太,你不得出门!太太,你不得到戏院去! 太太,你不得见某人、某人!’这个就是说:‘太太,你的身体、你的灵魂,都是 属于我的。”’拿破仑这种观念,在平等观点上,是错误的,但这一观念,不论他 一生中是得意或失意、是飞黄腾达或穷途末路,他都坚信不疑。在这一基调上,他 对女人,显然存有一种悲观的了解,虽然这种了解,并没阻却他对美女的喜爱。只 是喜爱之中,他不容女人占上风而已。因为人间的事,被女人占了上风,常常毁了 男人,也毁了女人自己。 今天清早四点半起床,写了这八行小诗,想起这跟美女纠缠不清的拿破仑,特 别写他几句。 一九八四年二月八日 我为她雕出石像 她曾是小小叛徒, 来自那长安叠嶂。 她有着青春、生趣、美, 去迎接人间万象。 她飘零在十字架旁, 以为是复兴岗上, 她迎接了一片漆黑, 把漆黑当作光亮。 当同伴只是弱者, 为弱者,她自我埋葬: 她不再上升、上升、上升, 她一任自己下降。 她甘心矮化自己, 情愿和世俗一样: 为爱情放弃闪光, 为弱者错认希望。 她希望水涨船高, 在人间没有异样; 她忘了悲惨世界, 对悲惨只有抵抗。 我看她走在路边, 忍不住陪她一趟。 鼓舞她重新闪光, 闪光出新的欢唱。 艺术藏身在大理石中, 米开朗琪罗将它解放; 她藏身在小岛深处, 我为她雕出石像。 一九八四年三月十二日想起:十四日写定 不复春归燕 却似如来佛 丈夫志救世,回向布大德。 断臂全一体,割肉度群魔。 敌人须开化,党棍要反驳。 只见家天下,何处有民国? *** 民国已代数,所余是几何, 未闻识途马,只见呆头鹅。 百姓蝼蚁命,大老乌龟壳。 警察处处在,无处不网罗。 *** 民国亡无份,天下兴有责。 叛乱考一百,从良不及格。 入监笼中鸟,出狱地头蛇。 不复春归燕,却似如来佛。 一九八四年三月十七日午 只有干干干! 从不“三点半”[注] 从不“六点半”[注] 从来财色我都有, 财色不足看。 *** 不去电影院, 不去乌龙院, 只去埋头写文章, 恶言把人劝。 *** 不做流浪汉, 不做自了汉, 丈夫人世救苍生, 立志要实践。 不入滑稽传, 不入隐逸传, 笑里藏刀亦奸雄, 山林有炸弹。 *** 不当票据犯, 只当叛乱犯, 我叛乱来你乱判, 大家法庭见。 *** 只有主力战, 只有殊死战, 没有泪眼看黄花, 只有干干干! 一九八四年三月十九日晨以一小时作 赌的哲学 不愿做大官, 只愿做大牌。 大牌梭倒呼么容, 看人中发白。 *** 高人心怀凌云志, 志岂在赌台? 一掷千金送朋友, 谁靠赌发财? [后记]我本有赌徒性格,年轻时候,工作之余,嗜赌尽兴,赌友多是影剧圈内 政工干校系出身的国民党,我戏乎为“国共合作”,后来坐牢了,赌友星散。前年 我过生日,骆明道坚邀赌一次,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豪赌。此后我有意志说不赌就 不赌。我一直喜欢赌,可是有更重要的事要我去全神贯注,对这门子嗜好,我就戒 掉了。(一九八四年三月二十一日) 可惜的是我已难醉 四季里总有秋天, 秋天是一种感喟: 正因你难以寻春, 对夏日你无法插队。 ——别伤感黄叶凋零, 且珍惜仅有的青翠。 *** 人生里总有中年, 中年是一种狼狈: 正因你不再童真, 对青年你不属一类。 ——别回首旧日光华, 且留恋残梦的未碎。 *** 逼近的是冬天的娇阳, 逼近的是老去的彩绘, 逼近的是处处美酒, 可惜的是我已难醉。 一九八四年三月二十九日 脱脱脱脱脱 “饥餐胡虏肉” 没肉可下锅; “渴饮匈奴血”, 没血怎么喝? “采菊东篱下”, 东篱有一棵。 菊花与剑外, 何妨上餐桌? *** 放浪形骸内, 其妙不可说。 浮岛[注]水之泪; 富士山之阿。 但爱我“立华”[注] 何用苏幕遮? 苏幕遮不住, 胡牌要自摸。 *** 只唱西洋曲, 不哼东洋歌。 口吃小日本, 心喊大抗倭。 扶桑算老几? 中华第三波。 人境不问禁, 脱脱脱脱脱。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三日 《一个文法学家的葬礼》 十九世纪英国诗人勃朗宁(Robert Brownig)有一首长诗,叫《一个文法学家 的葬礼》(A Grammarian's Funral),写一个文法学家死了,他的学生们抬着棺材, 到高山去埋。他们一面向上走,一面谈论死者的种种。这位学者一辈子发愤治学, 死而后已,在易箦之前,他口不能说话了、腰以下都僵硬了,但还在考订文法、辨 正词性,毫不停止。这种伟大的精神,使他的学生最后高歌—— 这个人绝不恋生,而在求知—— 哪儿才是他埋骨之地? 这儿——这儿就是, 这儿有流星飞驰, 有白云兴起, 有电光闪射, 有繁星来去, 让快乐因风雨而生, 让露珠送一片宁谧。 他的巍然,像功不唐捐, 势必终于长眠高致。 高高的生、高高的死, 他超越了世俗的猜忌。 This man decided no to live but know Bury this man there? Here-here's his place,where metears shoot,clouds form, lightnings are loosened, Stars come and go!Let joy break with the storm Peace let the dew Send! Lofty desings must close in like effects: Loftily lying, Lfave him -still loftier than the world suspects living and dying. 这种伟大的精神,真不愧是志士仁人的最好榜样。 一九一四年,格拉宾(Harvey Carson Grumbine)写《勃朗宁事》(Stories from Browning),在信心部分(Concerning Faith)中,专章讨论这首诗的理想主 义色彩,最值得我们重视。 一九八四年四月三十日夜 老虎歌 俗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我生也剽悍,虽为平阳之虎,仍可不为大欺,但 虎威所镇,毕竟是——是大,其为虎之乏味,亦可知矣!感而有诗,打油一首—— 引狼入室人所怕, 放虎归山人不甘。 平阳虽落犹戏犬, 血压上升还搬砖。 读者开颜呼万岁, 老子自摸玩八圈。 八圈赢得老K叫: “老虎原来是老干!” *** 引狼入室人所怕, 放虎归山人不甘。 平阳虽落犹戏夭, 万劫归来又抢滩。 辛苦说难改客易, 努力遭大亦投艰。 “烈士肝肠名士胆”, 我是人间基度山。 一九八四年六月十八日 《我们七个》 维青兄: 承你逼令我译这首诗,你说你的朋友们试译,都译不成,你硬要我译。我很滑 头,我先转给胡庄一去译。九月二十三日,虚一译来了,他附信说:“恐译得不好, 故还盼文字高手如兄者,再做斟酌和润色。”我细看虚一的译作,诗情意境都能把 握,可惜他有点书呆,把小女孩的口气,译得太“文”了,于是我决定大胆“斟酌 和润色”。不料我太忙了,就拖了下来。 昨天峰松、金珠和小女儿到我家,看我只“斟酌和润色”了第一段,催我快译, 说你等着要。于是今天早起,就花了一个半小时,把“胡译本”改成“胡李译本”。 因为原诗除最末一节外,都是abab的四行本,我为扣紧二、四行韵脚,迁就贫乏的 中文词汇,偶尔也不无“增字解经”之处、“掺以己意”之处,凡此错妄,自当由 我负全责,与虚一无涉也。下面就是全文: “我们七个”(“WE ARE SEVEN”) 华兹华斯(Willam Wordsworth)作 胡虚一、李敖译 一个单纯的小孩, 他呼吸,轻快无比, 每只手脚都充满了生命, 他哪管什么叫死。 我碰到一个小女孩, 住乡下小屋,说她八岁。 她有着一头乱发, 在头上,一一下坠。 她一派乡野土气, 穿着随便失体, 她眼睛漂亮、真漂亮, ——她的美使我欢喜。 “小姑娘啊,”我问道, “你可有几个兄弟姊妹?” “几个呢?一共七个。”她答道, 看着我,奇怪有什么不对。 “告诉我,他们都在哪儿?” 她答道:“一共七位, 两个去航海, 两个住康卫。 “哥哥姐姐两个, 埋在坟里。 靠近他们,那小屋 妈妈和我住在一起。” “你说两个去航海, 两个住康卫。 但你们有七个, 可爱的姑娘,这有点不对。” 小姑娘还是照说: “我们七个不差, 两个埋在坟里, 就在那棵树下。” “我的小姑娘,活着的才算, 你说得不对, 坑里躺着两个, 你们只有五位。” “他们坟上有青草, 看得到他们,那么明显, 他们在一起做邻居, 离妈妈家门十二步远。 “我常在那儿织袜子, 我常在那儿缝手帕, 我坐在那儿地上, 对他们唱歌说话。 “我常在太阳下山, 看天上又睛又亮。 我端着我的小碗, 在那儿把晚饭吃上。 “珍姐死得最早, 她躺在床上喊疼。 最后她终于走了, 当上帝慈悲万能。 “当草地又枯又干, 她的坑出现眼前, 绕着纹,约翰和我 在一起大家游玩。 “当地上雪白一片, 又跑步又滑冰,我可真忙, 这时候约翰走了, 也埋在珍姐身旁。” “如果两位在天上,”我问道, “那么还有几个?” “啊,先生,我们七个。” 她回答,干净利落。 “但他们死了,两个死了, 他们的灵魂,上了天了!” 这些话,是耳边风,一说而过 小姑娘执意她没有错, 小姑娘照说:“不对,我们七个!” A simple child, That lightly draw its breath, And feels its life in every limb, What should it know of death? I met a little cottage Girl: She was eight year old she said: Her hair was thick with many a curl That clustered round herhead. She had a rustic woodland air And she was wildly clad: He eyes were fair and very far; -Her beaUty rnade me glad. Sisters and brothers little Maid How rnany rnay you be? How many?Seven in all she Sad And wondering looked at me. And where are they? I pray you tell. She answered Seven are we; And two of us at Conway dwell And two are gone to sea; Two of us in the church-yard lie My sister and my brother; And in the church-yard cottage I Dwell near thern with my mother You say that two at Conway dwell And two are gone to sea Yet ye are seven! -I Pray y0u tell Sweet Maid how this may be. Then did the little Maid reply Seven boys and girls are we; Two of us in the church-yard lie Beneath the church-yard tree. You run about my little Maid; Your limbs they are alive; If two are in the church-yard laid Then ye are only five. Their giaves are green they may be seen The little Maid replied: Twelve Steps or more from my mother's door And they are side by skle. My stoching there I often knit My kerchief ther I hem; And there upon the ground I sit And sing a sang to them. And often after sunset Sir When it is light and fair I take my little potringer And eat my suppr there. The first that died was sister Jane; ln bed she moaning lay Till God released her of her Pain; And then she went away. So in the church-yard she was laid; And when the grass was dry Together round her grave we played My brother John and I. And when the ground was white with snow And I could run and slide, My brother John was forced to go And he lies by her side. How many are you then said I, “If they two are in heaven?” Quick was the little Maid's reply, O Master!we are seven. But they are dead;those two are dead! Their spirits are in heavn!” Twas throwing words away;for still The little Maid would have he will, And said, Nay,we are seven!" ※ ※ ※ ※ ※ 这首诗承老兄选定,命我翻译,若不是老兄提醒,我真没注意到这首好诗,真 要感谢你。 这诗写一个纯真的小女孩,置哥哥姐姐死亡于度外,不论生死,手足照算,视 亲人虽死犹生、若亡实在。这种境界,看似童稚,其实倒真与参悟大化的高人境界 若合符节。高人的境界在能“乐人哀不人”,在生死线外,把至情至乐结合在一起。 这种至情至乐是永恒的,不因生死而变质,纵情随事迁,并无感慨,反倒只存余味。 人生有了这种境界,自然不会生无谓的伤感、自然不会否定过去或逃避过去、自然 会真正达到“所过者化,所存者神”的新水准(“所过者化,所存者神”在这里, “化”字该解做化境,“神”字该解做余味)。达到这种水准,才是真正正确的水 准。相对的,轻易“多愁善感”是没水准的、“哀乐不能人”也是没水准的,高人 的水准是“乐人哀不人”,只有轻快,没有重优;只有达观,没有闲愁,这样的境 界才是修养最高的境界。华兹华斯诗中小女孩的境界,恰恰是这种境界。虽然小女 孩一派天真,全无哲学与理论,但是她“举重若轻”,所以兴怀,其致一也。特写 数语附识,此上维青老兄 李敖 一九八四年十月十九—二十日 附录 陈维青复李敖 敖兄: 今天接到你寄来的信《我们七个》译稿,拜读之下,已有了迫近原作韵味之感, 真是功力到家。 四年前,惨绝人寰的林家祖孙命案发生当时,连不认识林义雄的我,都感悲愤 万分,甚至当众放声号泣过。我真不忍想像,当黑衫队员举起利刀,刺杀奂均、亮 均、亭均的时候,她们三个姊妹的眼神是怎样一种表情。她们不会抵抗,只会喊疼, 不知道逃命,只会望着那黑衫人说“不要”,她们像献祭的小羔羊,不知道罪恶、 不知道死亡,正如这首诗所说的:“What should it know if death?”结果,那 地狱使者还是夺去亮均。亭均的生命。 但是,死亡已矣,对死里逃生的奂均,我们要用什么方法来平衡她心理上的创 伤呢?有一段时间,我为这件事终日感到欲吐不得的难过,希望能有机会亲眼看到 免均的情况。这希望,很快地就实现了,就在同年一个冬天晚上,秋堇小姐陪我到 免均舅舅家(当时她们母女二人住在这里),为她的钢琴调音。这时候,我才亲眼 看到奂均,我看她和普通一般年龄的小女孩并无两样,看她那可爱的笑容、那天真 无邪的表情与举动,并没有丝毫被夺去而感到无限的安慰与祝福。 看到奂均的情况后,使我联想到华兹华斯的《我们七个》这首诗(很巧,当时 奂均的年龄跟诗中小女孩的年龄同为八岁),重翻读之,愈使我对奂均放心,自己 愈感到安慰。大人们总是容易低估小孩子的心灵境界和生命力了,大人们的多愁善 感,对小孩子来讲是多余的,我们未免太操心了吧!现在如果有人问奂均,你有几 个姊妹,她一定回答“Three in all”,而且会一直坚持“We are three”到底, 愈是手足情深,愈会如此。 华兹华斯这首“We Are Seven”的诗,非常美,朗诵时,诗中小女孩外表的模 样与大人对话的神情,会浮现于眼前,拎惜之情,油然而生,实在太美太美了。今 “胡李译本”已竣,我仍希望能借着你的丽笔,公之于世,飨宴你的读者,证明你 也具有“软体”成分的一面。 另外拜托你翻译的华兹华斯的一首Sonnet “1802 in London”,如果译好了, 请赶快寄给我,因为我有一篇文章想引用它,我总认为,急件应该请忙人办,这样 会比较快,你说对不对?囗此,顺祝安好 维青 十月二十四日 七绝十七首 胡燕 打起敌人北西北,交起朋友谜中谜。 我且从容看胡燕,早知胡燕总成泥。 一九八五年五月十八日 鼓鼙 不论友来不论敌,一朝坠水总成离。 千秋下笔千古恨,千万人头一鼓鼙。 一九八五年五月十八日 谢小马二首 投邮自古有浮沉,如今老K更专门。 曲尚未终人不邮,不见还有寄件人。 *** 笔是鬼来文是神,床上英雄纸上寻。 我自逍遥无何有,小马辛苦选妙文。 一九八五年五月十八日 寄曾心仪 不容前进反后退,不容后退乱下棋。 正义幸有我辈在,新出棋谱送心仪。 一九八五年五月十九日 远流版新作赠石美人 妙手出新能推陈,故纸堆中也堪寻。 鸳鸯绣取凭君看,要把金针度与人。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日 远流版新作赠萧美人 平生不服古书艰,披沙拣金出陈篇。 漆黑一团何须怕,我为点破一线天。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日 老眼 山之阿后水之湄,老眼平生难许谁。 我心澎湃如潮打,潮打空城寂寞回。 一九八五年六月七日 大江 折戟尚余沉铁在,断层争颂勒潮回。 我本大江自东去,海鸥相疑有风雷。 一九八五年六月七日 小子 小子行文小子焦,小子尿尿一卵泡。 我且慈悲低怜汝,不信狗眼看人高。 一九八五年六月七日 党外 党外混蛋多猴戏,人见大悲鬼见愁。 我欲望风送阿斗,不为阿斗做马牛。 一九八五年六月七日 老K 亡国之君亡国臣,活人统治靠死人。 鞭尸自有伍员在,今天先写罗生门。 一九八五年六月七日 螃蟹 自缘楼高十二层,出门一笑螃蟹横。 再横也要先完蛋,北京毕竟祭北平。 一九八五年六月七日 归隐 我欲从吾人从俗,古人不见今人无。 生死辞尽信陵客,只居台北不江湖。 一九八五年六月七日 咏史 曹家书法蔡家碑,乱世人情总成灰。 东山苍生阿瞒泪,只救文姬一人归。 一九八五年六月七日 “飞去来”(The Boomerang) 将往复旋入我怀,青眼独钟“飞去来”。 迂回取人千里外,要打就打中国牌。 一九八年八月九日 蚩尤 落落何人报大仇?明珠岂肯做暗投? 信手翻尽千古案,我以我血荐蚩尤。 一九八五年八月九日 也有诗兴 怀唐文标 四月欣然祝我寿,六月枪然吊君丧。 太息唐山终息壤,大兄大见真无双。 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日 何妨 不须烟酒已自宽,人情险恶似波澜。 大丈浪头魔戏水,何妨大家闹着玩。 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日 诗人我 自有鬼才人争颂,别有仙才人不知。 但以文名惊天下,窃笑光禄最能诗。 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日 在台 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使我此中留。 浮云蔽日何足畏,北京不见我不愁。 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日 老K者,台独也 一幅存党亡国图,残山剩水渐模糊, 分离帽子朝人掼,原来你才是台独! 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日 流尘 一手下笔如有神,书房寂寂见流尘。 此心无物浑不染,两手欲救已染人。 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日 闭关 眼里何能只台湾,我与他们不相干。 一片丹心渡沧海,十字街头笑闭关。 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日 五湖 山外青山楼外楼,楼外也做五湖游。 留得五湖烟水在,不移烟水洗恩仇! 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日 真幻 身如故龙困沙滩,心随美女到胡天。 我自超然识真幻,别有真幻在人间。 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日 夕阳 每天商兴我上床,醒来作文干你娘。 干到黄昏无限好,蒋家江山是夕阳! 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日 中国结 不看古书只打结,仙履不见见破鞋。 复兴文化全狗屁,如此何能继绝学? 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一日 (略——编者) 还有诗兴 忆草山公墓 满谷黄花笼今坟,阴间烟火自为邻。 落日余晖留残照,只照碑板不照人。 一九八六年一月二十五日 吹老K 国号亡时如地裂,政权垮处似山崩。 聊将金陵春梦事,吹入六朝烟雨中。 一九八六年一月二十五日 待锄 不容湖光耗岁月,休教白云留野心。 哪有闲情寄大化,待锄犹有蒋家君。 一九八六年一月二十六日 偕亡 今时王谢全该杀,介寿路口夕阳斜。 叹息与子偕亡恨,不在寻常百姓家。 一九八六年一月二十六日 前浪后浪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后浪风光能几时?转眼还不是一样。 一丸八六年一月二十六日 袭唐诗七绝四首有序 以前西方男女约会,要有陪媪(chaperon)伴护,陪媪者,犹中学生恋爱时之 “电灯泡”也。做“电灯泡”,真是一种可厌的东西。 可厌的还不止此呢,有的人还不止“电灯泡”,还兼做皮条客皮条客表面是拉 拢双方,倘若陶百川式的第三者,其实骨子里,却十足是受一方之命,做王婆生意。 王婆做皮条客,表面上,处处为的是潘金莲,其实骨子里,为的却是西门庆。 至于潘金莲一方,总以为与西门庆沟通有利可图,其实这只是短视,西门庆毕 竟是西门庆,他是玩女人的色魔,女人玩到手,早晚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最近国民党骗党外搞沟通,我这样好有一比,继之以袭唐人七绝四首,盖存诗 史焉。 誓扫老K却顾身,多少党外丧流尘, 可怜浊水溪边骨,犹是绿岛梦里人。 *** 政治江湖载酒行,台腰纤细眼中轻。 来来一顿沟通梦,赢得党外无信名。 *** 党内党外两相欢,常得小蒋带笑看。 解释宪法无限恨,美丽岛北倚阑干。 ***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戒严玉山孤, 美国亲友如相问,一片离心在夜壶。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三日夜二时 高楼书感 非独七律 雄风孤岛竟成谜,大陆台湾两不疑。 青蛇攀竹同一色,乌鸦落草共称奇。 老树多年厌独立,丹心一念恨分离。 向晚临风唱反调,我是隔海万人敌。 (一九八六年春天,有感于海外传话说因台独坐牢的李敖罕言统一问题,乃作 此诗。) 和章太炎“寄亦韩仲苏”诗 蹈海唯一旅,孤身不倒翁。 有钱莫露白,无色何来空? 偏安成初郡,革命不素风。 试吟马赛曲,应与赛马同。 药 花开南国我不老,帘卷西风我不愁。 止酒全无一日醉,戒烟何须万金油? 但寻小道听消息,早知大药本难求。 心在瀛州腾云起,身在夷州第几楼? 一九八六年八月二十三日 现代“张献忠” 场上鱼乐我我我,床头蝶梦他他他。 写出奇文屁屁屁,抱住美女插插插。 骂起敌人干干干,谈到天气哈哈哈。 三七折帐闻七喜,杀杀杀杀杀杀杀。 一九八六年八月二十三日 台居四首* ……(略——编者) *** 小岛真小气,竖子皆成名。 清流沟中水,学者草下虫。 党外千条蛆,党内万只蝇。 空留英雄榜,一一填狗熊。 *** 大隐台北市,不见自忘形。 人言多低调,我写最高层。 朋友收私信,敌人上公庭。 一生唯好战,既战我要赢。 *** 少年颇有意,老去尚无情。 口索一磅肉,胸怀十滴灵。 晚踏街头绿,梦回笑脸红。 手持金刚柞,不订金石盟。 *编入三首——编者 一九八六年九月五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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