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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刚从学校回来吗。”银平说着一只手搭在久子的头上,然后蹲了下来,靠过去用双手抱着久子苍白的脸。
“老师,没有时间呀。放学回家的时间家里人都掌握了。”
“我知道。”
“我说,有《平家物语》①的课外讲座,想留下来,可家里不允许。”
“是吗?久等了?脚麻木了吧?”银平把久子抱到膝上。光天之下,久子有点腼腆,滑了下来。
“老师,这个……”
“什么,钱?怎么啦?”
“我偷来给您的呀。”久子闪烁着炯炯的目光。“二万七千圆呢。”
“是令尊的钱吗?”
“母亲的钱。”
“我不要。马上就会发觉的。还是放回去吧。”
“发觉的话,点把火将房子烧掉好喽。”
“你又不是蔬菜店的阿七②……哪有人为了二万七千圆就烧掉值一千多万圆的房子呢。”
①《平家物语》,日本中世纪的著名历史演义小说。作者不详。
②蔬菜店的阿七,是传说故事的主人公。相传她是江户本乡驹入蔬菜店主市左卫门的独生女,遇上天和二年十二月的大火灾,逃到某寺院里避难,同寺院的小和尚产生了爱情,小和尚以为放把火毁掉寺院,两人就可以出走,事情未遂,被处以火刑。
“这是母亲背着父亲积攒的私房钱,她不会嚷出去的。我也再三考虑才偷出来的。既已偷出来又把它放回去,那就更可怕了。一定会全身颤抖,被人家发觉的。”
银平收下久子偷来的钱,这不是第一次了。不是银平出谋划策,而是久子自己的主意。
“老师嘛,勉强可以维持生活。我有个学生时代的朋友,他是一家公司经理的秘书;那经理叫做有田,这个朋友不时让老师为经理撰写讲演稿。”
“有田先生?……那人叫有田什么?”
“叫有田音二,是个老人。”
“唉呀,是我这个学校的理事长呐。他……家父就是拜托有田先生帮我转校的。”
“是吗?”
“原来理事长在学校的讲话稿,也是桃井老师写的啊?我过去不知道呀。”
“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是啊。明月一出来,我就想老师大概也在赏月吧;风雨的日子,我就想老师的公寓不知怎么样了。”
“据秘书说,那位叫有田的老人正在为一种奇怪的恐怖症而苦恼呢。秘书拜托我:在讲稿里尽量不要写妻子、结婚一类的话。我觉得在女子高中学校发表讲话,当然要写上罗。有田理事长演说中途,恐怖症没有发作吧?”
“没有。我没有注意呀。”
“是吗。啊,在众目暌睽之下……”银平独自点了点头。
“所谓恐怖症发作,是什么样的呢?”
“情况各种各样。说不定我们自己也有呢。我佯装发作给你看看吧。”银平说罢闭上了眼睛,故乡的麦田便浮现在他的脑际。一个妇女骑着农家的无鞍马,从麦田对面的道路奔跑过去了。女子将一条白手巾围在脖颈上,在前面打了结。
“老师,哪怕勒脖颈也行啊。我不想回家了。”久子温情脉脉地窃窃私语。银平发现自己一只手抓住久子的脖颈,不禁愕然。他把另一只手也搭上去,试量着久子的脖子。银平双手的指尖接触在一起了。银平让钱包滑进久子的胸口。久子马上蜷曲着胸部,后退了一步。
“把钱拿回家吧……这样做,你我都要犯罪的。恩田不是告发我是个罪人吗。据说她的信里这么写道:像那样一个见不得人的人,那样一个撒谎的人,以前一定干过许多坏事……你最近见过恩田吗?”
“没见过。也没来信。我不了解她的为人。”
银平沉默了片刻。久子给他展开一块尼龙包袱皮。这样反而传来了泥土的凉气。四周的草吐出一阵阵清香。
“老师,请您还跟踪我吧。不让我发觉地跟踪我吧。还是在放学回家的时候好。这回的学校路远了。”
“而且,在那扇豪华的门前面,你装作才发现的样子是吗?然后你在铁门里涨红脸瞪着我是吗?”
“不。我会让您进来的。我家很大,不会被人发现。我的房间里,也有地方可以躲藏起来。”
银平感到欣慰,心情十分激动。这个计划,不久便实现了。但是,银平却被久子的家人发现了。
以后不知经过多少岁月,银平离开了久子。就是在他被可能是牵狗少女的情人——那个学生从土堤上推下来之后,他一边望着桃红色的晚霞,一边情不自禁地呼唤着“久子!久子”,回到公寓里。土堤的高度是银平身高的两倍,肩膀和膝盖都摔得青一块紫一块。
翌日傍晚,银平又不由自主地到了林立银杏街村的坡道上去看望少女。那位纯洁的少女,对银平的跟踪,毫不在意,银平也这样想到:自己一点也不想加害于她,不是吗?就像悲叹掠空而过的大雁一样,也仿佛是在那里目送光辉年华的流逝。银平是个不知明日命运的人。那少女也不是永远都美。
银平昨天同学生搭话,被学生认识了,他不能在银杏街村的坡道上流连徘徊,更不能在学生等待少女的土堤上呆下去。耸立着街村的人行道和旧时贵族的宅邸之间有一道沟,银平决定躲在这里面。万一被警官怀疑,就佯装醉酒摔下,或者被暴徒推落,呼喊腰腿痛便可以了。佯装醉酒是可以对付过去的,因此他为了呼出点酒气,喝了少许酒才出门。
虽说昨天就知道沟很深,可下去一看,觉得与其说深不如说宽了。沟两侧是很美观的石崖,沟底也铺上了石子,草从石缝生长出来,去年的落叶已经腐烂了。如果把身子靠近人行道这边的石崖,径直登上坡道的人大概是发现不了的。银平躲藏了二三十分钟,连石崖上的石头也想咬上一口。石缝里绽开的紫花地丁,跳入了眼帘。银平蹭行过去,将紫花地了含在嘴里,用牙齿咬断,咽了下去。非常难咽。银平使劲强忍住欲滴的泪珠。
昨日的少女,今日又牵着狗在坡道下面出现了。银平拓开双手,抓住石头的角,仿佛要被石头吸进去,焦急地抬起了头。手颤抖着,只觉石崖行将倒蹋似的,心脏的悸动,撞击着石头。
少女上身仍穿着昨天的白色毛衣,下身不是穿裤子,而是换了深红色裙子,鞋也是穿高级的。白色和深红色在街树和嫩绿中浮现,走了过来。从银平的上面通过时,少女的手就在银平的眼前。白皙的手从手腕到胳膊显得更加洁白。银平从下面抬头望见了少女洁净的下巴颏,他“啊”地叫了一声,就闭上了眼睛。
“在,在。”
昨天的学生在土堤上等候着。在快到土堤的坡道半路上,从沟底望去,走向土堤的他们俩,膝盖以上的身躯在青草丛中移动着。银平等少女回家,直到黄昏时分,少女还没打坡道经过。大概是学生同少女谈了昨天那奇怪的男子的事,所以她避开了这条路了吧。
尔后,银平不知多少回,在银杏街树林立的坡道上彷徨惆怅,或在土堤的青草地上长时间仰脸躺着睡。可是,看不见少女。少女的幻影,夜间也把银平诱到这坡道上来。银杏的嫩叶很快变成郁郁葱葱的绿叶。月光把它们的影子洒落在柏油马路上。黑压压地压在银平头顶的街村,威胁着银平。银平想起了当年在本州西北部的故乡,夜海的黑暗突然使自己感到害怕而跑回家的往事。从沟底传来了小猫的叫声。银平驻步,往下看了看。没有看见小猫,却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箱子。箱子里有什么东西微微在骚动。
“果然,这倒是个扔猫崽的好地方。”
有人把刚生下来的猫崽整窝地扔在箱子里。不知道几只。它们悲鸣,挨饿,死去。银平试着把这些猫崽比作自己,特地倾听猫崽的哀鸣。但是从这天夜里以后,少女再也没有在坡道上出现。
六月初,在报纸上看到了这样一条消息:距坡道不远的护城河上将举办捕萤会。那是一条有出租小船的护城河。那少女一定会来参加捕萤会的。银平这样相信。她常常牵着狗散步。她的家肯定就在附近。
母亲老家的湖也是有名的萤火虫产地。自己曾由母亲领着去扑萤火虫,将扑到的萤火虫放在蚊帐里。弥生也这样干了。隔扇敞开,我和隔壁房间的蚊帐里的弥生比着数谁的萤火虫多。萤火虫飞来飞去,很难数清。
“阿银真狡猾。总是那么狡猾啊。”弥生坐起来挥舞着拳头说。
最后,她开始用拳头敲打蚊帐,蚊帐摇来晃去,停在帐中的萤火虫飞了。可是不起作用,弥生更加焦灼。她每挥舞一次拳头,膝头都蹦跳一下。弥生穿着元禄袖、短下摆的单衣,卷到了膝盖以上。于是膝盖仿佛渐渐往前移动,弥生的蚊帐边向银平的方向鼓起,形成了奇妙的形状。弥生恍如罩着蚊帐的妖精。
“现在弥生那边多了。瞧瞧后面。”银平说。
弥生回过头去:
“当然多呀。”
弥生的蚊帐摇晃着。帐中的萤火虫全部飞起来,萤光点声,看起来确是很多,这是无可争辩的。
银平至今还记得,当时弥生的单衣是大十字碎白道花纹。可是,和银平同一帐中的母亲又怎么样呢。对弥生的闹腾,什么也没说吗?银平的母亲姑且不说,弥生的母亲是跟她一起睡的,也没叱责吗?旁边应该还有弥生的弟弟。银平眼前除了弥生以外,其他人全没想起来。
近来银平时不时地看见母亲娘家的湖面上夜间闪电的幻影。电光一闪,几乎照遍了整个湖面,尔后又消失。闪电过后,湖边飘起了萤火虫。银平又可以看到湖边萤火虫的幻影的继续。萤火虫是后想起来的,这点记忆可是不准确。许多时候,夏天闪电过后,都有萤火虫,或许由于这种原因后来才加上萤火虫的幻影吧。这算是银平多么富于幻想,也不会将萤火虫的幻影,认为就是在湖上死去的父亲的幽魂,但湖面上夜间闪电消失的瞬间,却叫人不愉快。每次看到幻影的闪电,银平对于陆地上又宽又深的水纹丝不动地承受夜空忽地出现的闪光,不由强烈地感到自然的灵怪或是时间的悲鸣而忐忑不安。闪电照亮了整个湖面。这大概是幻影的所为。银平也知道在现实是不存在的。也许他是在想:如果遭到巨大的雷击,苍穹瞬间闪烁的火光会照亮身边世界的一切。这宛如他第一次接触怯生生的久子一般。
久子从此突然变得大胆起来,银平万分震惊,或许如同遭到雷击似的吧。银平被久子诱进了她家里,他成功地悄悄溜进了久子的起居室。
“房子果然很大啊。我都不认得回家的退路了。”
“我送你走嘛。从窗口出来也成。”
“可是,这是二楼吧。”银平有点畏怯。
“把我的腰带接起来当绳子用嘛。”
“家里没有狗吗?我很讨厌狗。”
“没有狗。”
久子只顾闪烁着目光凝视着银平。
“我不能同老师结婚。我希望我们能在一起,能在我的房间里,哪怕一天也好。我不愿意呆在‘人看不见的地方"。”
“这个词既有纯粹是‘人看不见的地方"的意思。现在一般使用这个词,是指另一个世界、九泉之下的意思啊。”
“是吗。”久子心不在焉。
“国语老师的职务都被革去了,何苦谈这些呢……”
但是,有这样的教师,无论怎么说都是不好的。这个社会多可怕啊!银平想象不到作为女学生的洋房,竟这样华美和奢侈,银平被它的气势所压倒,以致沦为被追赶的罪人。这个银平,同从久子如今上的学校校门一直跟踪到这家家门来的银平,简直判若两人。当然,久子明明知道却佯装不知道。她已经完全被银平掌握了。虽然这是玩弄阴谋诡计,但却是久子方面所追求的,也是银平所乐意的。
“老师。”久子冷不防地握住银平的手说,“现在是晚饭时间,请您等一会儿。”
银平把久子拉到身边亲吻了一下。久子希望长吻,将身体重心都放在银平的胳膊上。银平要支撑住久子,这给银平多少增添了勇气。
“我去吃饭时,老师,您干什么好呢?”
“唔?你有没有相册?”
“没有呀,我没有相册,也没有日记本,什么都没有。”久子仰望着银平的眼睛,摇了摇头。
“你也不曾谈过童年时代的回忆啊。”
“那太没意思了。”
久子连嘴唇也没揩揩就走出去,不知她是带着一幅什么样的表情同家人共进晚餐的。银平发现墙壁凹陷处挂着帷慢的后面是间小小的盥洗室,他小心翼翼地拧开了水龙头,认真地洗洗手,洗洗脸,然后漱了漱口。似乎还想洗洗那双丑陋的脚。可又觉得脱下袜子,举脚放在久子洗脸的地方,是难以做得出来的。再说即使洗了,脚并不就变得好看,也只能再次看清这脚的丑陋。
久子如果不为银平做三明治端出来,恐怕家里人还不会发现他们这次私会。她是用银盘盛着全套咖啡餐具一起端出来的,这未免过于大胆了。
响起连续的敲门声。久子急中生智倒像责问似地说:
“是妈妈吗?……”
“是啊。”
“我有客人。妈妈,您别开门。”
“是哪位。”
“是老师。”久子用细小而有力的声音断然地说。这当儿,银平蓦地站了起来,仿佛沐浴在疯狂的幸福之中。他手中有枪的话,也许会从后面向久子开火,让子弹穿过久子的胸膛,射在门那面的母亲的身上。久子倒在银平这边,母亲倒在对面。久子和母亲隔门相对,两人势必向后面倒下。但是久子就连倒下也作了个漂亮的转身动作,转向银平,抱住银平的小腿。从久子的伤口喷出来的血,沿着银平的小腿往下流,儒湿了银平的脚背,脚上发青的厚皮一下子变得宛如蔷薇的花瓣,漂亮极了,脚心的皱纹舒开,像樱贝一样润泽光滑;脚趾原系像猿趾一样长,骨节突出,弯曲干瘪,很快就被久子的鲜血冲洗,变得像服装模特儿的手指那样,样子好看多了。银平忽然意识到久子的血是不会那么多,他这才发觉自己的血也从胸膛的伤口喷涌出来。银平神志不清,像被来迎佛驾御的五色彩云笼罩上了似的。这种幸福的狂想,也不过是一瞬之间。
“久子拿到学校去的脚气涂剂,里面掺混着久子的血。”
银平听见了久子父亲的话声。他吓了一跳,摆好了架势。原来是幻听。是很长时间的幻听。银平醒悟过来后,满目都是久子面对门扉亭亭玉立的丰姿,他的恐惧也就消失了。门扉外侧,鸦雀无声。银平透过门扉可以看见母亲被女儿瞪得全身颤抖的形象。那是一只被雏鸡啄光了羽毛的赤裸的母鸡。可怜的脚步声从走廊上远去了。久子冒冒失失地走到门前,咔嚓一声把门锁上,掉转头来看了看银平。银平依然是一只手紧紧抓住门的把手。久子精疲力尽,把脊背靠在门扉上,眼泪扑籁籁地流了下来。
当然,母亲走后,父亲踏着粗暴的脚步声来了。他嘎哒嘎哒地摇动着门把手。
“喂,开门!久子,开门啊!”
“好,见见你父亲吧。”银平说。
“不。”
“为什么?只好见见了嘛。”
“我不想让父亲见您。”
“我不会胡来的。我连手枪也没有嘛。”
“我不想让他见您。请您从窗口逃走吧。”
“从窗口?……好吧,我的脚就像猿脚。”
“穿鞋可危险啊。”
“我没穿鞋。”
久子从衣橱里取出两三条腰带,把它连接起来。父亲在门外终于咆哮了。
“就给您开,请等一会儿。我们不会殉情的……”
“说什么?真不像话!”
看样子他遭到了突然袭击,门外一时寂然无声。
久子将从窗口垂吊下去的腰带的一头盘缠在两只手腕上,一边使劲地支持住银平的重量,一边淌着泪珠。银平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久子的手指,便顺着腰带轻巧地滑落下去了。他本来是打算把嘴唇贴上去,由于脸朝下,结果是鼻尖碰上了。银平本来还想亲吻她的脸颊以表示谢意和告别。可是,久子弯下腰身,将膝盖顶着窗前的墙壁,使劲挺起胸部。呆在窗下的银平够不着她的脸颊。银平的脚站到地面时,拉了两次腰带,给她信号。拉第二次时,手上没有反应。腰带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照映之下,滑落下来了。
“啊?给我吗?我就拿走啦。”
银平从庭院边跑边挥动一只胳膊,将腰带利索地缠在胳膊上带走。他猛一回头,瞥见久子和形似她父亲的形象并排站在银平逃脱出来的那个窗户边上。看起来她父亲也不能扬声呼喊。银平像猿猴般越过饰有蔓藤花样的铁门逃走了。
这个久子,如今大概已经结婚了吧。
打那以后,银平只见过久子一面。银平当然经常去久子所说的“人看不见的地方”、久子的旧宅邸的废墟。没有发现久子在草丛中等待,也没有看见久子写在钢筋水泥墙内侧的留言。然而,银平并不死心。就是在积雪的冬天,那儿的草已经枯萎了,他还是不时地前去察看,从没有停止过。可以说,这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吧。当春天的嫩草带着浅绿色重新繁盛起来的时候,银平又能在其中幽会久子了。
不过,这是久子和恩田信子两个人。莫非久子打那以后为了追求银平,也时常到这儿来,走两岔而没有相遇吗?起初银平也很激动,后来他从久子惊愕的脸部表情明白了,她全然不是等候自己而是在这里同恩田相会。在昔日的秘密地点,同那个告密者恩田相会,究竟为什么呢?银平又不能轻率张嘴探问。
恩田像要压住久子呼喊“老师”似的,使劲喊了同样的一声:“老师。”
“玉木,你还同这样的人打交道吗?”银平低头望着恩田的头,用下巴额指了指。两个少女坐在一块尼龙包袱皮上。
“桃井老师,今天是久子的毕业典礼呐。”恩田抬头瞪了银平一眼,用类似宣言的口吻说。
“啊,毕业典礼?……是吗。”银平不觉附和了一声。
“老师,从那以后,我一天也没上过学校。”久子申诉地说。
“哦,是吗。”
银平突然感到胸口一阵颤动。也许是顾忌仇敌恩田,也许是暴露出教师的本性,他不由自主地说:
“不上学也能毕业啊。”
“有理事长的赏识,当然能毕业罗。”恩田回答。这对久子来说,不知是好意还是恶意。
“恩田,你是个高材生,我请你住口!”银平又向久子问道:“理事长在毕业典礼上致贺辞了吗?”
“致贺辞了。”
“我已经不给有田老人写演说稿了。今天的贺辞,同以前的风格不同吗?”
“很简短。”
“你们两人在说些什么呢?你们两人的关系不见得没话可说的吧?”恩田说。
“如果你不在,积压在我们心头的话,倾吐也倾吐不尽呢。但是,我再也不敢让奸细听见,吃那份苦头了。你有话对玉木说,你就快点说完吧。”
“我不是奸细。我只不过想从不纯洁的人手中保护王木罢了。多亏我的信,玉木才可以转校,她虽然没有上学却能免遭先生的毒害。我认为玉木是个很值得爱护的人。不管先生怎样惩罚我,我都要同先生斗争。玉木你憎恨先生吧。”
“好,瞧我治治你,不快点逃跑可危险啊。”
“我不离开玉木。我是在这里相会的。请先生回去吧。”
“你在充当监督侍女吗?”
“没人委托我这样做。这是肮脏的。”恩田扭脸不理睬了。
“久子,咱们回去吧。对这个肮脏的人,你就满怀怨恨和愤怒,说声诀别吧。”
“喂,我讲过了,我还有话同玉木说,我还没把话说完呢。你走吧。”银平轻蔑地摸了摸恩田的头顶。
“肮脏。”恩田摇了摇头。
“对了,什么时候洗头的?不要太臭太脏的时候才洗哟。要不,就没有男人抚摩呐。”银平冲着令人气愤的恩田说。“喂,还不走?我拳打脚踢女人是不在乎的。我是个无赖汉哟。”
“我这姑娘遭拳打脚踢也无所谓。”
“好。”银平刚要动手拽住恩田的手腕,回头对着久子说:“可以揍吧。”
久子用眼睛示意像是赞同。银平就势把恩田拖走了。
“讨厌、讨厌,你要干什么!”
恩田拼命挣扎,企图咬银平的手。
“唉呀,你想亲肮脏男人的手吗?”
“我要咬!”恩田叫喊,却没有咬。
从焚毁了的大门遗迹,走出大街,由于有人,恩田挺直着走。银平紧摸住她的一只手不放。叫住了一辆空车。
“这是出走的姑娘。拜托了。她家里人在大森东站等着她。赶紧把她送去。”银平胡诌了一通之后,把恩田抱起,推到车箱里,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千圆扔到驾驶台。车子奔驰而去。
银平返回墙壁内侧,看见久子依然坐在包袱皮上。
“我把她当作出走的姑娘,推进了出租汽车,让司机把她送到大森去。花了一千圆。”
“恩田为了报仇,又会给我家里写信的。”
“她比蜈蚣还毒!”
“不过,也许不写。恩田想上大学,她也劝我来着。她好像要当我的家庭教师,让我父亲给她出学费。因为恩田家经济状况不好……”
“你们在这儿会面,就是谈这件事吗?”
“是啊。过年的时候,她给我来过信,说是想见见我。可我不愿意让她到我家里来,我就回信说我能出席毕业典礼。恩田也就在校门口等我了。不过,我也是想到这儿来一次。”
“打那以后,我不知道到这儿来过多少次了。就是在积雪的日子里也……”
久子现出可爱的酒窝,点了点头。乍看这少女,谁知道她同银平会发生那种事情呢。就是从银平身上,谁能看出他有什么“毒辣手段”的痕迹呢。久子说:
“我在想,老师会不会来呢。”
“即使街上的雪都融化了,这里的雪还是残存着的。墙壁很高……看样子把马路的雪都耙到这里来了。门里都堆成雪山了。对我来说,这像是我们两人的爱的障碍。我总觉得在那雪堆下掩埋了婴儿,”最后银平说了一通奇怪的梦话之后,猛然恍悟,缄口不语了。久子用明亮的目光望着他,点了点头。银平慌忙改变了话题。
“这么说,你打算同恩田上大学喽?……学什么专业呢?……”
“没意思,女孩子上什么大学……”久子若无其事的回答。
“那时候的腰带,我还珍藏着呢。你是给我留作纪念的吧?”
“一松口气,就离手了。”这也是若无其事地说出来的。
“受到令尊的严厉斥责了?”
“他不让我单独外出。”
“我不知道你连学校也不去。早知这样,我趁黑夜从窗口偷偷进去就好罗。”
“有时,半夜里我也从那个窗口望着庭院。”久子说。
久子被禁闭的白子里,似乎恢复了少女的纯洁。银平悲叹自己似乎丧失了理解和掌握这个少女的心理活动的灵感了。没有说话的兴头和机会。不过,银平即使坐在刚才恩田坐过的包袱皮儿的一端,久子也不躲避。久子身穿崭新蓝色连衣裙,领子上饰有花边,华丽极了。可能是为了参加毕业典礼吧。也许银平看了也不会晓得,她已做过近来时兴的巧妙的隐蔽式化妆了。她身上飘溢着一股股淡淡的香气。银平把手轻轻地搭在久子的肩上。
“走吧,两人逃到远方去吧。到那寂静的湖边去怎么样?”
“老师,我已下决心不再见您了。今天能在这儿见面,我也感到很高兴,但愿这是最后一次。”久子不是用摈弃的口吻,而是以平静的倾诉的语气说,“非见老师不可的话,我会不顾一切去找老师的。”
“我将沦落到社会的底层去啊。”
“哪怕老师在上野的地底下我也是会去的。”
“现在就去吧。”
“我现在不去。”
“为什么?”
“先生,我受伤了,还没康复。我恢复元气之后,还迷恋老师的话,我会去的。”
“噢?……”
银平顿时全身上下都麻木了。
“我完全明白了。你最好还是不要下到我的世界。因为被我拉出来的人,又将会被封锁在深渊的。不这样做,就可怕喽。我将把你看成是从另一个世界来,我将终生向往你,回忆你,感谢你啊。”
“我若能把老师的事忘掉,我就忘掉。”
“对,这就行了。”银平加强语气说,心头一阵悲痛。“不过,今天……”
银平的声音有些颤抖。出乎意外地朝久子点了点头。
在车子里,久子也是沉默不语。转眼间,她泰然自若的脸部,微微飞起了红潮,紧紧地闭合上眼帘。
“你睁眼看看,有恶魔。”
久子睁开了大而美的眼睛,却不像是看恶魔的影子。
“真寂寞啊!”银平说着,吻了吻久子的眼睫毛。
“还记得吗?”
“记得。”
久子徒劳的耳语,拍击着银平的耳膜。
此后银平再没见到久子了。他曾不知多少回在那废墟上流连徘徊。不知什么时候起,大门围起了一道板墙。杂草被除净,土地被平整,约莫一年半两年之后,开始大兴土木了。这小户的人家,不像是久子父亲的宅邸。是卖给谁了吧。银平一边听着木匠美妙的刨木板声,一边闭上眼睛伫立在那里。
“再见!”银平向远方的久子说。心想:但愿和久子在这里的那段回忆,能给新建住户的人家带来幸福就好了。刨声就那样地在银平的脑子里旋荡,他心情无限愉悦。
银平以为已将这座房子卖给了别人,也就再没到这“人看不见的地方”来了。其实,银平哪儿知道久子已经结婚,并且迁到这个新居来呢。
银平相信:他的“那个少女”,一定会来有出租小船的护城河参加捕萤会的。这是多么可怕的信念,它是成了第三次邂逅。
捕萤会连续举办五天。一个晚上,银平果然盼来了町枝。一连几天,银平可能都来过了。报上刊登这次捕萤会的消息是在捕萤会开始两天以后,如果说少女也是受晚刊的诱导前来的话,那么银平的预感就不是那么准确了。银平把那张晚报揣在兜里,走了出去,他心里早已装满了见少女时的那份心思。似乎没有什么语言可以表现少女那双眼角细长的眼睛,银平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在自己的眼睛上方,描划着漂亮小鱼的生动形状,一边反复地做着动作一边行进。他听见了天上的舞曲。
“来世我也要变成一个年轻人,长一双美丽的脚。你像现在这样就成了。让我们两人跳一个白色芭蕾舞吧。”自言自语地说出了自己的憧憬。少女的衣裳是古典芭蕾的洁白色。衣裳下摆展开,飘了起来。
“人世间这位少女多美丽啊。只有在美满的家庭里才能养育出那样的少女。那样迷人的美貌也只能维持到十六七岁吧。”
银平觉得那少女迷人的时间是短暂的,犹如含苞待放的蓓蕾,吐出高雅的清香是短暂的一样。现在的少女们玷污了学生的荣誉。那少女的美,被什么东西洗得如此洁净,为了什么从内在发出了亮光呢?
小船码头也贴出了“八点开始放萤火虫”的告示。东京的六月,七时半天才擦黑。日落之前银平在护城河的桥上来回踱步。
“乘小船的客人请拿号等候。”不断地传来了扩音器的叫唤声。捕萤会生意兴隆,不免令人感到这是出租小船的铺子招徕客人的一着。因为还没有放萤火虫,桥上的人们只好呆呆地看看上下船的人,或者望望水上的行舟。银平等候一位少女,只有他是生气勃勃的,小船和人群都没跳入他的眼帘。
银平还曾到过银杏街树林立的坡道两趟。他考虑是不是不躺在那沟道里,可又回忆起前次躲藏的情形,便把手搭在石崖上,暂时蹲了下来。捕萤的傍晚,这条坡道上也有行人来往。一听见脚步声,银平赶紧走下坡道。脚步声一阵接一阵,银平却没有回头。
来到坡道下面的十字路口,眺望熙熙攘攘的捕萤会,只见桥对面的街灯已把低矮的天空照得通亮,汽车的前灯也在马路上摇曳。噢,快能见到她了。银平格外兴奋。不知为什么,他没拐到护城河那边,一直走过桥到了对面。那边就是屋敷町。追赶银平而来的脚步声,当然是拐向捕萤会那边。但是,那脚步声好像是在银平的脊背上贴了一张黑纸,银平将胳膊绕到身后。墨黑的纸上,标上一个红色的箭头。箭头指示着捕萤会的方向。银平心焦如焚,竭力想拿掉脊背上的纸,可手够不着。胳膊疼痛,关节嘎嘎的响。
“你不能到背上的箭头所指的方向是吗?我替你把箭头取下来吧。”
传来了女人的温柔声音。银平扭回头去,后面没有谁跟来。只有从屋敷町到捕萤会来的人群冲着银平来了。原来是女广播员的声音。银平刚才听见的话声,不是女广播员的声音,而是广播剧的道白。
“谢谢。”银平向梦幻中的声音招了招手,轻轻松松地走了。他思忖着:不知为什么人总有短暂的一瞬是会被宽恕的。
桥头有出售萤火虫的铺子。一只五圆,一笼四十圆。护城河上还没飞起萤火虫。银平走到桥中央,好不容易才发觉在水中稍高的望楼上有一个很大的萤火虫笼子。
“撒,撒,快点撒!”
孩子们不住地叫喊。从望楼上撒萤火虫,捕萤会正要开始。
两三个汉子登上了望楼。一队队小船泊在望楼的边上,围上了好几层。船上有的人手拿捕虫网和竹竿。桥上和岸上的人群,也有的人手拿网和小竹。带有相当长的把柄。
过桥的地方也可以看见有人卖萤火虫。
“对面的是冈山产,这边是甲州产。对面的是萤火虫小。小得很哩。品种完全不同啊。”
银平听见这话便靠近看了看。这边的萤火虫一只十圆,是对面的一倍价钱;一笼装七只,一百圆。
“我要大的,请装上十只。”银平说着,交了两百圆。
“都是大的,七只以外,再要十只。”
卖蛮的汉子把胳膊伸进一个大棉布袋里,从这个沾湿了的口袋里,闪出了萤火虫的微弱的光。汉子一次抓出一两只,放进筒形的笼子里。笼子很小,银平觉得没有装足十七只,他一只手放在头上遮着光,卖萤的汉子就呼呼地吹了吹。笼子里的萤火虫都放出光来,汉子的唾沫飞溅到银平的脸上了。
“不再放十只,太冷清了。”
卖萤人又放进了十只。这时孩子们扬起了一阵欢呼声。银平溅一身水花。从望楼上朝天空撒放的萤火虫,像行将熄灭的焰火,无力地掉落下来。有的萤火虫快落到水面又勉强挣扎着向旁边飞去,被船上的客人用网和小竹捕捉了。萤火虫加起来大概不足十只。为了争夺这些萤火虫,网、小竹都浸上水,闹腾了一阵子。他们一挥舞先前儒湿了的小竹子,水星就飞溅到岸上的人们的身上。
“今年气候寒冷,萤火虫不怎么飞啦。”有人这么说。看样子这是每年的文娱活动。
人们以为又要继续撒放,却不是。
“九点以前,还放一次萤火虫。”对岸小船码头前传来了广播声。望楼上的两三个男人一动不动。参观的人群静悄悄地等待着。还传来了划桨声。这些人似乎不限于参加捕萤的活动。
“早点撒放不好吗?”
“不放呐。一撒放不就完了吗?”
大人们在纷纷议论。银平拎着装有二十七只萤火虫的萤笼。他手头上已有足够的萤火虫。为了避开水星飞溅,他从水边退到后面,依靠在警察岗亭前的树上。离开了人墙,更容易观察桥上的动静。岗亭的一位年轻警察挂着一副和谐可亲的脸,几乎全神地向着护城河那边。银平站在他身旁,油然生起一种奇妙的安心感。站在这儿是不会把少女放过的。
过不多久,望楼上又继续撒放萤火虫。说是继续,不过是那汉子一把抓了十来只抛下罢了。许是有点难捉,许是掌握了良机,群众喧腾的浪潮一浪高似一浪,再次掀起了高潮。银平也和警察一样并不悠闲。许多萤火虫构成垂柳形飘落下来,一般飞不很远。有的却稀罕地飞远了,也有的朝桥这边飞来。桥上的男女老少自然团团围在望楼一侧的栏杆边上。银平在他们的后头边走边找少女。不少孩子站在栏杆之外,手拿捕虫网待机而动。真佩服他们不掉落下来。
人们靠拢过来,围成一团。一片骚然。大家都想扑住萤火虫。萤火虫不是这样悠哉悠哉地飞走了吗?银平又想回忆起了在母亲老家的湖上所看到的萤火虫。
“喂,落在你的头发上呐。”
桥上的男人冲着望楼下的小船呼喊了一声。萤火虫落在姑娘的头发上,姑娘并没有意识到是在呼喊自己。同船的男子把这只萤火虫抓住了。
银平发现了那个少女。
少女把两只胳膊搭在桥栏杆上,俯视着护城河。她身穿白棉布连衣裙。少女的背后也是人山人海,银平只能从人缝间窥见少女的肩膀或半边脸面。但银平是不会看错的。银平一度后退了两三步,然后缓慢地悄悄靠近她。少女被飞舞着萤火虫的望楼吸引住,没顾得回过头来。
她恐怕不是一个人来的吧?银平想把视线落在少女左边的青年身上,顿时感到被人捅了一下胸口似的。不是那个在土堤上等待牵狗、把银平从土堤上推下来的男学生,而是另一个男人。只需从背影也可以判断出来。他穿着白衬衫,没戴帽子,也没穿外衣,也是个学生的模样。
“打那以后,只过了两个月。”银平对少女恋心变化之快,如同践踏了鲜花一样,感到震惊不已。少女的恋心,比起银平对少女的向往,不是太无常了吗?虽说两人同来观赏捕萤未必就是情侣。不过,银平已经感到,她同那位情人之间似是发生了什么情况。
银平钻进距少女第二个人或第三个人之间,抓住了栏杆,倾耳静听。又放萤火虫了。
“我想抓一只萤火虫给水野。”少女说。
“萤火虫嘛,都带上郁闷的气氛,带去探病不好吧。”学生说。
“睡不着的时候看看,总是好的吧。”
“会使他感到寂寞的。”
两个月前见到的那个学生生病了吗?银平领会了。他担心把脸探出栏杆会被少女发现,所以决计在稍许靠后点的地方;凝望着少女的侧脸。少女稍高的束发,从发结往前梳理得油光波滑,实在艳美。比起在银杏街树林立的坡道上的那副打扮来,更加自然,落落大方。
桥上没有燃灯,一片昏暗。伴随少女的学生,比先前的学生显得更加虚弱。他们肯定是朋友。
“这次去探病,你打算谈捕董的情景吗?”
“今晚的情景?……”学生反躬自问,“我一去,能够谈町枝的情况,水野一定很高兴的。如果谈到两人去参加捕萤活动,水野大概会想象满天飞萤的吧。”
“我还是想给他萤火虫啊。”
学生没有回答。
“我不能去探望他,心里着实难过。水木,一定要把我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跟他谈。”
“我平时也跟他谈了,水野也很理解。”
“水木,你姐姐邀请我参观上野夜樱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町枝很幸福,可是我不幸福啊。”
“假如听说町枝不幸福,我姐姐会吓一跳的。”
“我吓唬吓唬她怎么样?……”
“唔。”
学生噗哧地笑了,仿佛要避开对方的话头。
“打那以后,我也没见过姐姐。你最好还是让她觉得有的人天生就是幸福。”
银平认清了,这个叫水木的学生也是向往町枝的。同时他预感到即使叫水野的学生病愈,他同町枝的爱也是会破裂的。
银平离开栏杆,悄悄地靠近町枝的背后。棉布连衣裙似乎厚了些。银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钥匙形状的萤笼铁丝挂在町枝的腰带上。町枝没有察觉。银平一直走到桥的尽头,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挂在町枝腰间的微微发亮的萤笼。
少女不觉间发现腰带上挂着萤笼,她会怎么样呢?银平很想折回到桥中央混在人群里打听一下。这又不是用剃刀去割少女腰身的罪犯,本来是没什么可怕的。可是他的脚却从桥上向后移动。由于这个少女的关系,现在银平发现自己的感情非常脆弱。也许不是发现,而是重见了感情脆弱的自己。他赞同自己这种辩护,无精打采地朝着与桥相反的银杏街树林立的坡道走去。
“啊,大萤火虫。”
银平仰望星空,心想萤火虫,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反倒是满怀激动的心情,再次脱口说了声:
“是大萤火虫。”
开始听见雨点打在银杏树叶上的声音。雨滴非常大,非常稀疏。雨声像是一半化成水落下的雹子声,又像是从房檐落下的雨滴声。是不可能下到平地上的雨,是落在某个高原的阔叶树上,在野营之夜也清晰可闻的雨。尽管在高原上,当作夜露的降落声则是过密了。银平不记得曾登过高山,也不曾记得在高原上野营过,从哪儿来的幻听呢?当然,那是来自母亲老家的湖边吧。
“那个村庄算不上是高原。这种雨声,现在才第一次听到。”
“不,这种雨声确实是在什么时候听见过。也许是在深山老林里——欲止的雨声。积存在树叶上的雨滴声,比从天上降下的雨声更多更密。”
“弥生,被这种雨淋湿,可冷啦。”
“唔,町枝这个少女的情人,也许是到高原去野营,被这种雨打湿才生病的。由于那个叫水野的学生的诅咒,才在这银杏街树上听到雨妖的声音。”
银平自问自答。听见根本没有降落的雨声,任凭想象自由驰骋。
今天在桥上,银平可以了解到那少女的名字。倘使昨天,町枝或银平中一个人故去了,结果银平也就无从知道她的名字了。光是了解到町枝这个名字,也算是了不起的缘分了。于是,银平为什么要远离町枝所在的桥,去攀登明知町枝不在的坡道呢。前往捕萤会的护城河途中,银平曾不由自主地两次来到这条坡道上。见到町枝之后,他觉得町枝一定会走这条坡道的。留在桥上的少女,她的幻影正从这些银杏街村下移动着。她拎着萤笼去探望病中的恋人。
银平只想试试这样做,除此别无其他目的。他把萤笼挂在少女的腰带上,恍如在少女的身上燃烧自己的心。事后,可以认为这是银平感伤的表现,也可能是少女很想把萤火虫送给病人,银平这才悄悄地将萤笼送给她的。
梦幻的少女在白色连衣裙的腰带上挂着萤笼,攀登着银杏街树林立的坡道,去探望病中的情人,梦幻的雨打在梦幻的少女身上……
“唔,就是作为幽灵,也是平平凡凡的。”银平这样自我嘲笑。不过,如果町枝如今同那个叫水木的学生在桥上,那么也应该同银平在这条黑暗的坡道上。
银平撞在土堤上了。他刚要登上上堤,一只脚抽筋,他抓住了青草。青草有点潮湿。另一只脚没那么疼痛,他还是爬上去了。
“喂。”银平喊了一声,站起身来。一个婴儿从银平爬过的地方学着银平也在爬行。像是在镜面上爬行,银平成了同这个婴儿合掌一样了。这是冰冷的死人的手掌。银平慌了神,回想起了某温泉浴场的一家妓院,澡盆底变成了一面镜子。银平爬到土堤尽头。这里就是町枝的情人水野喊了声“混蛋”,便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从土堤滚落下去的地方,那天正是他第一次跟踪町枝。
町枝在土堤上对水野说过,她看见了庆祝“五?一”劳动节的红旗队伍从对面的电车道上通过。银平留神望着一辆都营的电车从那条电车道上缓缓行使过去。黑夜中电车车窗透射出来的光线,把街树的繁枝茂叶映得摇摇曳曳。银平继续直勾勾地盯视着。土堤上也没有梦幻的雨声。
银平听见一声“混蛋”,就从土堤上滚落下来。自己翻滚不甚高明,掉落在柏油马路上,一只手还抓着上堤的青草。他爬起来,闻了闻那只手的味儿,从上堤下面的道路走远了。银平觉得仿佛有个婴儿从上堤的泥土里跟着他走动。
银平的孩子岂止下落不明,而且生死不详,这是银平生平不安的原因之一。银平相信,假使孩子活着,有朝一日肯定会偶然相遇的。但是,那究竟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别的男人的孩子呢?银平也不大清楚。
银平学生时代,一天傍晚,在住宿的那户人家门口,发现了一个弃儿,附有一封信,上面写着:“这是银平先生的孩子”几个字。这家主妇吵嚷了好一阵子,银平不惊慌,也不羞愧。一个命运迫使行将奔赴战场的学生,怎能无缘无故地捡个弃儿来抚养。何况对方又是娼妓呢。
“纯粹是恶作剧啊,大婶。我跑了,这是有意报复。”
“她怀了孩子,桃井先生逃跑了?”
“不,不是的。”
“那么逃跑什么呢?”
银平对此没有回答。
“把婴儿退回去就成了。”银平低头看了看主妇抱在膝上的婴儿,“请先放在你处。我把那个同谋者叫来。”
“同谋者?什么同谋者?桃井先生,不是想把婴儿撂下就逃走吧?”
“噢?”主妇带着怀疑的神情,一直跟随银平到了正门。
银平把老朋友西村诱了出来。但是婴儿还是由银平带领。这是无可奈何,因为弃婴的人是银平的对手。银平把婴儿抱在大衣里,下面扣上了扣子,鼓鼓囊囊的。在电车上,婴儿当然号陶大哭。乘客们对这位大学生的奇妙的模样,倒是报以好意的微笑。银平作了个怪相,腼腆地笑了笑,然后让婴儿的头从大衣的衣领露了出来。这时候,银平只好低下头,万般无奈地继续盯着婴儿的脸。
东京已经遭到了第一次大空袭,那是在大火洗劫商业区之后的事。不是在鳞次栉比的妓院街,而是在小胡同人家的后门,银平他们没被发现,把婴儿扔下后,就轻快地逃走了。
从这家轻快地逃走,银平和西村都有同谋者的经验。战争期间由于强迫义务劳动,学生也备有胶皮水袜子和帆布运动鞋一类破烂鞋袜。他们是扔下了这些东西,从妓院里逃出来的。他们没钱没财,逃跑倒是很轻快的。仿佛自己是从自己的耻辱中逃脱出来一般。每当遇到那些费鞋子的重劳动,在最繁忙的时候,银平和西村意味深长地使了眼色。他们想着扔掉那些破鞋烂袜的场所,这是他们最低限度的乐趣。
即使逃走,娼妇的传票又来了。不仅是催促还钱。不久,银平他们就要去打仗,前途渺茫,没有必要隐瞒地址和姓名了。学生出征,学生们是英雄。公娼和被公认的私娼被大量征用或义务献身。银平玩弄的大概是暗娼一类货色吧。娼妓的组织或纪律也比较松散,恐怕是一种不正常的人情关系。银平他们根本不考虑对方的事,比如什么害怕战争期间的严厉惩罚以及正常情况下是可卑鄙的也罢。轻快的逃走也作为一种小小的冒险,甚至以为会被对方宽恕。银平他们也完全垮了。逃走已经重复了三四次,最后干脆逃之夭夭,这也是于此等事的一种风习。
连婴儿也被随便弃在小胡同人家的门口,最后的逃走也就再增加了一项。时值三月中旬,第二天晌午下的雪,夜间就积厚了。人们不至于让弃婴冻死在小胡同的犄角里。
“昨晚上太好了呀。”
“昨晚太好了。”
为了谈这件事,银平踏雪走到了西村的寓所。妓院杳无音信。婴儿去向不明。
弃下婴儿后一直到轻快地逃走,七八个月也没去过的小胡同的那户人家,是否依然是妓院呢?银平开始带着这种疑惑走上战场。就算那家依然是妓院,银平的对象,也就是婴儿的母亲,她是否仍在那家呢?暗娼怀孕直到生产之前,难道还一直住在那家妓院里吗。生孩子势必打乱娼妇的生活秩序,在充满着不正常的人情关系,以及混杂着异常的紧张和麻木的日子里,妓院不见得不照顾产妇的生活吧。唉。看样子是没照顾了。
被银平抛弃了,那孩子才真正成了弃儿,不是吗?
西村阵亡了。银平活着回来,竟能当上学校的老师。
他徘徊在当年的妓院街的废墟上,劳累了。
“喂,别恶作剧了。”银平大声自语,自己也呆然了。却原来是自己对那娼妇说话。娼妇把一个既不是自己的孩子,也不是银平的孩子,而是借了伙伴不要的婴儿,扔在银平寓所的门口。好像是当场被发现,追上去抓住了。
“如今我又不能问问:‘那孩子像我吗?"西村现在已不在人间了。”银平还自言自语地说。
那婴儿明明是个女孩子,然而使银平苦恼的这个孩子的幻影,却莫名其妙地不明性别。而且,大概是已经死了。当银平清醒的时候,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个孩子还活着。
幼小的孩子用胖圆的小拳头使劲地敲打着银平的额头。做父亲的低下头来让孩子继续敲打。银平觉得有过这么一回事,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这也是银平的梦幻,而不是现实。假使孩子还活着,如今已不是那样幼小了。今后也不可能再有这种事了。
捕萤那天夜里,银平从土堤下的路上步行而去。那个从土堤的土里钻出来的、跟随着他的孩子,还是个婴儿。而且,也是性别不明。他意识到婴儿再怎么说,也有男女之分,可这孩子却不清楚,就觉得它像个个子高而脸上没有眼、鼻、口的怪物。
“是女孩,是女孩。”银平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小跑,到了商店鳞次栉比的明亮的街上。
“烟,给我一包烟。”
银平在拐角第二间铺子门前,气喘吁吁地喊道。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走了出来。老太婆性别清楚。银平叹了口气。但是,町枝早已消失在远方了。不知为什么,要追忆起这个人世间还有这样一位少女,似乎还需费一番努力。
银平变得空荡荡、轻飘飘,好像离开了人世间。阔别的故乡,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忆起的,不是暴死的父亲,而是美貌的母亲。父亲的丑,远比母亲的美更清晰地刻印在银平的心间。就像自己那双丑陋的脚,远比弥生那双漂亮的脚更容易显现出来一样。
在湖边,弥生要采集野生的山茱萸的红果,被小刺扎伤了小指头;出血的时候,弥生边吸吮小指的血,边向上翻弄着眼睛,凝望着银平说:
“银平,为什么不给我摘呢?你那双像猿猴的脚丫,跟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哩,不是我们家的血统呀。”
银平气疯了,恨不得将弥生的脚插进刺丛中,但他却没去触动她的脚,露出牙齿来要去咬她的手腕。
“唉哟,一张猿猴的脸呀。嘻嘻……”弥生也露出了牙齿。
从土堤的泥土中钻出来的婴儿,跟着银平走来,这肯定是银平的脚像野兽类的丑陋的缘故。
银平没研究过那个弃儿的脚。因为他压根儿就不认为那孩子是他的。他自滤自嘲:一旦察看,脚形相似,这不就足以证明那是自己的孩子吗。婴儿的脚,尚未踏上这个社会,还很柔软,很可爱,不是吗。西方宗教画的神,周围飞着的安琪儿们的脚,就是那样的脚。踩上了这个人间的泥沼、荒岩和针山之后,就自然变成了银平这样一双脚。
“如果是幽灵,那孩子就不会有脚啦。”银平喃喃自语。据说幽灵没有脚,这是谁看见过的象征呢?银平这种想法如同觉得从前自己有许多朋友一样寻常。从银平本人的脚来说,也许已经不再踩在这世间的土地上了。
银平在灯光璀璨的街上仿惶,将一只手掌朝上窝成圆形,要接受从天上掉下来的宝物似的。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山,不是郁郁葱葱的高山,而是被火山岩和火山灰弄荒芜了的高山。在晨曦和夕阳的辉照下,色彩斑斓,可谓万紫千红,同朝霞和夕照的天色变化别无二致。银平必须背叛那个憧憬町枝的自己。
“先生纵令在上野的地下道,我也会去的。银平想起久子这像是预言式的爱的宣誓,又像是别离的宣言。银平出现在上野,心想现在那个地下道不知怎么样了。
连这里也荒凉了,或者说也幽静了。这些流浪者大概是常住在地道里,彼此认识,他们在一侧排成一列,有的横躺,有的蹲坐;有的像是以捡纸屑那种背篓作枕头,有的铺上装炭的空草包或席子。看来有大包袱皮的人,算是好的了。这是昔日常见的流浪者的形象。过路人对他们毫不关心,眼睛朝上,连看也不看一眼。自己也没有觉得要给别人看。现在就开始睡觉,真是早觉,令人羡慕啊。有一对年轻夫妇,女的枕在男的膝上,男的趴在女的背上,安稳地睡着了。夫妻双双圆成一团的睡姿,即使在夜间的火车上,恐怕也难能模仿得那样自然。活像一对小鸟,一只把头伸进另一只的羽毛里酣睡似的。他们的年龄在三十岁光景吧。这一带夫妇成双搭伴是少见的。银平站定凝望着他们。
一阵地下的潮气,夹杂着烤鸡肉串和蒟蒻杂菜味。银平钻进一家食铺的门帘,恍如下到了钢筋水泥的洞穴,呷了两三盅烧酒。他看见身后有个穿花裙的人钻进门帘来,是个男娼。
一碰面,男娼什么话也没说,便送了个秋波。银平逃走了。并不是轻快的。
银平窥视了一下地面上的候车室,这里也笼罩着流浪者的气味。站务员站在人口处。
“请出示车票。”银平挨了一句。连进候车室也要车票,这简直是少见。候车室的墙壁外侧,有一群人像是流浪者,有的呆立,有的蹲靠在那里。
银平走出车站,一边考虑男娼的性别问题,一边误入了背胡同,遇上了脚登长统胶鞋的女人。她上身穿一件微脏的白衬衫,下身是褪了色的黑裤。是半男装。在洗抽了水的衬衫上,看不到丰满的胸脯。一副萎黄的脸,晒得黝黑,没有化妆。银平转过头去,擦肩而过时女子就注意他了,她有意靠近银平,尾随银平。有跟踪女子经验的银平,脑后长了眼睛似的,一有人尾随,就知道了。银平脑后的眼睛熠熠生辉。但是,这女子为什么要尾随呢?银平脑后的眼睛也无从分辨。
银平第一次跟踪玉木久子,从铁门前逃出,来到附近的繁华街时,据野鸡女郎说法:“并不是跟踪而来”,其实表明了跟踪的事实。现在这女子,从风采来看,不是个娼妇。长统胶鞋上还沾上了泥泞。那些泥泞也不是湿的。像是几天前沾上,至今也还没有洗净。长统胶鞋本身也摩擦得发白,有点旧了。天并没有下雨,却登着长统胶鞋在上野周围漫步,这样的女子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呢?她的脚是不是残废了,还是长得难看呢?她之所以穿裤子,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吗?
银平眼前浮现出自己那双丑陋的脚,接着想到难看的女子的脚也尾随而来,就戛然止住脚步,打算把那女子让过去。但是那女子也停住了脚步。双方的目光相遇,都像是要探问对方什么似的。
“我为您做点什么事呢?”女子首先开口问道。
“这句话是应该由我来问的呀。你是不是跟踪我来的呢?”
“是你给我送秋波的嘛。”
“是你给我使了眼色。”银平边说边回想刚才同女子擦肩而过时,自己是不是给了她什么暗号呢?他认为她确实是有意尾随的。
“在女人中,你的打扮有点特别哩,所以我只是瞧了瞧。”
“没有什么特别的嘛。”
“你是什么人,是被人送秋波才尾随来的吗?”
“因为你值得我注意呀。”
“你是什么人?”
“什么也不是。”
“有什么目的吧?你跟踪我……”
“我不是跟踪你。噢,我是想跟来看看。”
“唔。”银平再上下把她打量了一下。她的嘴唇没涂口红,颜色发黑,有点不正常;嘴里镶有金牙。年龄难以判断,大概是四十开外吧。单眼皮下的目光,像男子一样干涸、尖利,要把人弄到手似的。而且一边眼睛过分细长。黝黑的脸皮,僵直发硬。银平觉得有点危险。
“好,就到此为止吧。”银平说着就势举起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女子的胸脯。无疑是个女子。
“你干什么?”女子抓住了银平的手。女子的手掌松软柔嫩。不像是干劳动活的。
确认一个人是不是女人,银平也是第一次经验。明知她是个女人,还通过自己的手去确认是个女人,银平奇妙地放下心来,甚至感到可亲可爱了。
“好,就到那边去吧。”银平再说了一遍。
“你说那边,是到哪儿呢?”
“附近有没有舒适一点的小酒馆呢?”
银平探问了有没有带着这种异样打扮的女人也能进去的酒馆之后,又回到了灯光明亮的大街上。他走进一家卖五香菜串儿的小吃店。女人也跟着进来。有的座席在五香菜串儿锅的周围,围成工字形。有的座席则远离五香菜串儿锅。工字形周围的座席,大致上都已坐满了客人。银平在靠入口的座席上落坐。宽敞的入口,挂着的半截门帘,下方可以望见过路人的胸脯。
“你喝白酒还是喝啤酒。”银平说。
银平没有打算把这个一副男子骨骼的女人怎么样。他知道已经没有危险,另外没有目的也是轻松愉快的。喝白酒还是喝啤酒也就悉听其便了。
“我喝啤酒。”女人回答。
这家酒馆子除了五香菜串儿以外,还能做几个简单的菜肴,菜单纸牌成排地挂在墙上。叫什么菜,也全听女方的选择。从女人厚颜无耻的样子来看,银平觉得,这女人是不是为不三不四的人家拉客呢。如果是那样,他也就想通了。但是银平没有说出口。女人也许发现银平有什么危险,也就没有去引诱他。或许是对银平产生某种亲近感,她才跟踪而来的吧。总而言之,这女人似乎已经抛弃了她最初的目的。
“人生的一天,真是奇怪啊,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我你萍水相逢,竟同你喝起酒来了。”
“是啊,是萍水相逢啊。”女子只喝了一杯,就很来劲地说。
“今天和你喝个痛快就完了。”
“就完了。”
“今晚从这儿就回家?”
“就回家。家里孩子在等着我呢。”
“你有孩子?”
女子依然连续喝了几杯。银平盯视着女人喝酒的模样。
一夜之间,在捕萤会上看见那少女,在土堤上被那婴儿的幻影追踪,现在又这样地同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喝酒……无论如何银平也是难以置信的。而难以相信的,肯定是因为那女人长得丑陋。银平现在必须这样认为,在捕萤会上看到美貌的町枝,是似梦非梦;在小酒馆里同丑陋的女人在一起,却是现实。不过,银平又觉得,自己是为了寻求梦幻中的少女,才同这个现实中的女人对酌的。这女人越丑陋越好。由于这样,町枝的面影也像浮现出来了。
“你为什么要穿长统胶靴呢?”
“出门的时候,以为今天会下雨。”女子的回答是明快的。一种诱惑力吸引了银平。那就是想看藏在长统胶靴里的女人的脚。要是这女人的脚丑陋无比,这对象对于银平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女人越喝越发丑态百出。她那双眼睛一大一小,小的一边显得更小了。她用那只小眼睛向银平飞了一眼,肩膀摇摇晃晃地倾斜过来。银平抓住她的肩膀,她也不回避。银平感到就像抓了一把瘦骨头。
“这么瘦,怎么成呢?”
“没法子啊。要靠一个女人养活一个孩子。”
据她说,她和孩子两人在背胡同里租赁了一间房子。女孩子十三岁,在上中学。丈夫阵亡了。这话究竟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她有孩子,倒像是真的。
“我把你送回家去吧。”银平反复说了好几次,女人点了点头。
“家里有孩子,不行呀。”女人终于郑重地说。
银平和那女人是冲着厨师并肩而坐的,不知什么时候,女人已转向银平,身体松软下来,像是要偎依在银平身上。这是一种迹象,大概是要委身于银平了。银平一阵哀伤,仿佛来到了人世的尽头。其实也不至于到那个程度。说不定是晚上看见了町枝的缘故吧。
女子的喝相也着实不太雅观。每次要酒,她都偷偷瞟了腰银平的眼色。
“还可以再喝一瓶吧。”银平最后说。
“醉酒不能走路啦,可以!”她说着把手扶在银平的膝上。“只可以再喝一瓶,请倒在杯里。”
杯里的酒,从她的嘴唇角上邋邋遢遢地流了出来,洒落在桌面上。她那张晒黑了的脸,红黑里透紫。
从五香菜串小吃店一走出来,女人挽着银平的胳膊。银平抓住女子的手腕。出乎意外地腻润柔滑。路上他们遇见了卖花姑娘。
“买花吧,带回家给孩子。”
可是,女子来到昏暗的街落,便把这束花寄存在一家中国面摊的摊床里。
“大叔,拜托了,过一会马上就来取。”
女子把花束递过去,醉态又毕露了。
“我好几年没跟男人过夜啦。不过,没法子呀。只能说咱们的关系是‘运气已尽,活该倒霉"。”
“唔,这倒也合适。没办法啊。”银平勉强地迎合着说。但银平对自己带女子行走,只感到嫌恶而已。唯有一种诱惑在蠢动,那就是他想看看女人藏在长统胶靴里的脚。但是这个,银平似乎也看到了。女人的脚趾不是银平那样像猿猴,可也不好看。茶色的皮肤无疑是坚厚的,一想到和银平两个人伸长赤脚,不禁催人呕吐了。
到那儿去呢?银平听任女子摆布了好一阵子。拐进背胡同里,来到了农神庙前。旁边是可带情人住宿的旅馆。女子犹豫了一会儿。银平松开了女子一直挽着他的那只胳膊。女子倒在路旁。
“既然孩子在家里等着,还是早点回家吧。”银平说着扬长而去。
“混蛋!混蛋!”女子呼喊,捡起庙前的小石子连连地扔了过去。一块石子击中了银平的脚脖子。
“好痛啊!”
银平一瘸一拐地走了,一股凄凉的心绪悄悄地爬上了心头,他思忖着:在町枝的腰带挂上萤笼之后,为什么不径直回家呢?他折回到租赁的二楼住房,脱下了袜子,只见脚脖子有点红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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